晚餐是骨汤火锅。
现切的牛肉片在白汪汪的汤底里借着沸腾的浪花跃动,几秒后鲜红的血色褪去就可入口。嫩、滑,唇齿交缠,几乎不需要几次咀嚼,一抿,就在嘴里化开了。能吃到牛肉的油脂香,还有骨汤的醇厚。
不习惯空口吃的可以另配料碟,蘸沙茶酱可以、海鲜酱油也可以,一切随意。即便是浓重的红油碟,也不会夺去肉本身的香气。
桌上还另有两道辛辣的嶂城菜,是张妈怕路饶吃不惯为他准备的,最后林卉吃得更多,辣得嘴唇红了一圈,拼命往肚里灌桃汁。
余茵吃了八分饱便放下筷子,路饶随后也跟着放下。
“你继续吃。”余茵吐出清口的茶,皱眉看着他。
路饶摇头,“我饱了。”
余茵耸耸肩,不管了,反正吃不饱饿着的又不是她。
“你的学校已经安排好了,周三入学,家里的司机会送你。”她从口袋里摸出准备好的银行卡扔过去,“初始密码是,持卡人是你,密码你可以去改。每个月一号你的生活费都会转进去,持续到你大学毕业。”
股份不好变现。
余耀贤连这个都提前考虑到了,又以个人的名义委托了信托机构,代为管理一笔大额资金,除每月给路饶定时转一笔30万的生活费外,其他资金皆用于理财投资,收益以年为单位转给路饶。
他是真的花了心思,哪怕余氏哪天倒了、资产清算,这笔钱也足够路饶后半生衣食无忧。
路饶嘴唇动了动,“谢——”
余茵不耐烦地打断他:“不用,这是我爸给你的。如果实在想谢,我让张妈把我爸埋的位置告诉你。”
路饶的谢谢终究是没说完。
余茵上大学后便搬离了家里,独居在位于城西的大平层里,和林卉挨得很近,两人结伴离开。
张妈出来送,回头瞧了眼确定没有其他人,才从口袋里掏出透明塑封袋递给余茵。
——里头是她按照余茵的要求,趁着吃饭时间上楼拿汤盅顺便从床上收集到的两根路饶的头发。
余茵收下,手指摩挲两下塑封边缘:“谢谢张妈,辛苦了。”
“这是小事。”张妈摇摇头,怜爱地看着余茵。
她在余家工作了三十多年,余茵是她看着出生长大的,比她自己的孩子也不差什么。按理说主人家的家事不该多嘴,但她还是放心不下,忧心忡忡地开口:“孩子,你自己才是大事。阿姨知道你心里不舒坦,但也不要伤了心、累了身子,看你,瘦了一圈。”
余茵目光软下来,声音也软下来:“知道啦。”
张妈轻轻拍了下她的头发:“常回来吃饭。”
“好。”她应下。
张妈面色犹豫,回头张望:“里头那位——”
余茵抬头,二楼北面的房间窗帘已经拉上了、灯还亮着,人应该还没睡。他很识趣,吃过饭就上了楼,只在她说要走时在二楼楼梯远远说了句再见,没有凑上来送。
余茵敛回眼:“无论他是什么身份,明面上他都是我父亲故交的孩子,来我们家借住,您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张妈点头,应了几声好,站在原地目送她们的车离开。
余茵第二天上午将两份样本送到了医院进行亲缘关系鉴定。她没有去余耀贤私人律师推荐的专业鉴定机构,而是选择了一家市里普通的三甲医院。
护士告诉她做血缘关系鉴定是在生\/殖科,她按部就班地挂号、排队。
周一上午医院人并不多,没多久诊室就轮到了她。
医生对于她的需求见怪不怪,在电脑后头扶了扶眼镜:“两份样本可能存在什么关系?”
“同父异母的姐弟。”余茵平静地答。
“结果两周后出,加急需要加钱,加急吗?”
余茵到嘴边的“是”却说不出来了,不知怎么想到了在嶂城临上车前路饶看她的那眼,惴惴不安、惶恐无措。
他这两天总是用这种眼神看她。
余茵不懂那个眼神,但她在这时这刻因那一下揉了下腕骨,莫名拒绝了:“不用,谢谢。”
打印机咔哒咔哒地运作,医生拿出两张凭条递给她,头也不抬:“拿缴费单到一楼缴费后,把样本送到三楼检验科的窗口就可以了。结果可以凭条来医院领取,也可以在医院的官方公众号登陆就诊卡查看。”
余茵接过:“谢谢您。”
全部办完从医院出来已经快到午饭时间,余茵就近找了家餐厅,刚落座就接到了余耀贤律师的电话,告诉她路饶的学籍和户口已经拿到了。
“只是——”张律在电话那头吞吞吐吐。
余茵开着免提,手上一页一页翻过菜单:“什么?”
“路饶本人不愿意签署领养协议,他的户口没办法落到余女士那里,学籍转过来就有些麻烦了。”
张律口中的“余女士”指得是余茵的小姑姑余淑惠,是余茵奶奶在近四十岁高龄拿命生下来的女儿,比余耀贤小了15岁。
余淑惠自小聪颖、品性端正,又有豁达心性。上初中时便一个人异国求学,研究生毕业才回国。如今年过四十,事业有成,并未婚嫁。
她三十岁时,余茵奶奶几乎以性命要挟她嫁人生子,她也未曾妥协,大年三十当着一众亲戚的面掀了饭桌,被余耀贤一巴掌扇到了脸上。
余茵作为家里最小的成员,在气氛最僵持的时候被奶奶哄着去看一眼姑姑,劝劝她。
余茵彼时刚过12岁,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拿大人教她的话说给余淑惠听:“姑姑,爷爷奶奶是为你好,他们只是担心你以后孤单,没人陪伴。爷爷奶奶是最疼你的人了。”
她犹记当时余淑惠冲她莞尔一笑,涂着红艳艳美甲的手轻缓摩挲两下她的头发,语气似喟似叹:“茵茵,你说什么是疼?什么是宠?”
余茵不记得她是否有过回答,只恍惚记得那年春节气氛格外沉闷,余淑惠连夜离家,一整个假期,余荫的爷爷奶奶都在和来往的亲戚吐槽自己“不懂事”的女儿。
随着年长知事,余茵才察觉出一些端倪。
为人父母的,早就将对子女的预想刻在了他们的名字里,一个盼望他光耀门楣、见贤思齐;一个却希望她有淑性茂质,成为最贤惠的女子。
但女子为何一定要淑、要惠?
余淑惠看到了束缚住她的枷锁,又用一生去反抗和挣脱。
余茵是敬佩她的。
“余小姐?”见余茵久不出声,按捺不住的张律师再次开口。
余茵听出了张律师的弦外之音,麻烦不表示不能解决,只是解决方法更复杂而已,有解决方法的就并不算难事。她合上菜单,将手机切换成听筒放到耳边:“您直说。”
张律师顿了顿,却转头说起另一件事来:“遗产的事情,我已经告诉路饶了。”
余茵手指轻轻敲了敲手机背面,“应该的。”
张律师接着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弹:“他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