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无象为钟敬安排的小院里灯火通明。龙晏带着灵矶一进门，一股浓郁的香气便扑鼻而来，让人忍不住口水欲滴。还不等钟敬拉着龙晏入席，灵矶就连蹦带跳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拎起筷子就伸向了他最爱的锅子。
陈雪藕看着这个粉嫩粉嫩的面团子一样的小姑娘，满脸都是惊奇。钟敬笑道：“听说师叔祖收了个古灵精怪的小徒弟，不会就是你吧？”灵矶腮帮子被满嘴的羊肉撑的鼓鼓的，咕咕哝哝地说：“可不就是我嘛！师兄，等我先吃几口，慢慢跟你聊哈！”
还不等他把另一筷子肉塞进嘴里，龙晏一巴掌已经落在了他的背上。钟敬笑道：“哪里敢当什么师兄！钟敬还得尊称一声小师叔！”
灵矶满嘴的肉一口吞了下去，“啥？我竟然是师叔？咳咳，没想到我灵玑…….”
“别得瑟！你纯属跟着师父我沾光好吧？”龙晏坐在钟敬上手，拉住钟敬的手，语重心长地对灵矶道：“钟敬可是为师我引为知交的人，为人倜傥风流，明达不群，一身本事甚是高超。你尊敬着点听到没？”
钟敬还没来得及谦虚，龙晏又一指钟敬身边的陈雪藕，“这一位，可是钟敬的红颜知己，止念大师亲传弟子，卓越的琴师陈雪藕，琴上的功夫一骑绝尘，连着修养功夫，你也好好学着点！”
陈雪藕脸上一红，玉手轻摆，灵矶却盯着陈雪藕看了又看，竟然一转头靠在了陈雪藕身上，“姐姐真的好漂亮！灵矶可以经常来找你玩吗？”
龙晏忍住笑绷着脸，肃然道：“灵矶，别忘了你是男儿身。”
陈雪藕一惊，“这……这么好看的小娃娃竟然是男的？”
灵矶不忿地直起身，一甩脑袋，“男的怎么啦？只要姐姐愿意，灵玑也可以当女孩！”
龙晏心中默念，“这陈雪藕恐非单纯一名乐师，她与那连素似乎关联颇多，只是咱们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何关系，但大有可疑是肯定的，所以今晚要尽量套套她的信息。”
章无象举着酒杯似乎只是在看着灵矶搞怪，通过赤心的联系，却对龙晏的心思尽皆了然。他瞟了眼钟敬，笑道：“钟兄是如何结识雪藕姑娘的？有此知己，实乃幸甚！”
钟敬端起酒杯碰了碰章无象的，看着陈雪藕盈盈流转的眼光，眼中尽是温暖柔软，“我当年在闽州学画，一日在巷中邂逅一位女子，其身姿之曼妙，为我平生虽未曾见，可惜只见到一个背影。回到滨海后，日夜回忆描画，却总觉得不足其万一。一日在宝珠山下正遇到雪藕在太清宫门前买包子，当真给我吓了一跳。若非雪藕年幼许多，又身着白衣布衫，与那女子通身华贵的装扮迥然有别，我还真以为又见到了那位佳人。为了画画，我主动结识了雪藕，不想两人一见如故，人情事理都颇为相知，便成了朋友。”
陈雪藕笑道：“是钟公子救济帮扶我许多，不然不等我得遇恩师，恐怕已经饥寒交迫成了宝珠山下的野鬼。”
龙晏一拍桌子，大声道：“这是说的哪里话！不说你天资聪颖自有机缘，就算是个呆的痴的，在太清宫旁边也不能让你饿死，那不是还有我师兄和观里众弟子呢么？”
陈雪藕轻笑，眼里竟然闪现了泪花。章无象一看，连忙按下龙晏，笑道：“只看陈姑娘外表，倒是真不似北方姑娘。难不成祖籍南方，比如闽州？”
陈雪藕道：“这我真不记得了。以至于生于何年、家有何人，都没有任何印象。当我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宝珠山上的松林和山下的大海。一身粗布衣服也很快就破了。我是下了宝珠山才开始学着说话，因此一口滨州口音。”
“也是可怜。”灵矶叹口气，同情地摇了摇头，手下一双筷子却没有闲着，刹那间他面的小碗就堆满了肉。正当他拿着韭花酱往上摸的时候，接收到了龙晏冷冽的眼神。他连忙放下筷子，问道：“那姐姐对于吃食可有偏爱？比如说松江喜甜，大同喜酸，川渝喜麻辣，一方水土一方人，人和事忘了，口味却是刻在骨子里的。”
龙晏赞许地点点头，灵矶一得意，一头小辫子又支楞了起来，他两手齐动互撸两把，便理直气壮地开始对付碗里的羊肉。
“又饥又冷的时候，哪里还容得我挑？不过是得了什么吃什么罢了。”陈雪藕说完，钟敬就笑着接道：“不过后来雪藕倒是非常喜欢吃海味，还无师自通地发明了切片生食，哦，有点像闽粤一带鱼生的吃法。”
龙晏看着章无象，心道：果然还是有些与倭人相近的习惯。章无象一笑，调侃道：“身边有钟敬这么个爽快朋友，他又不拘小节，那还不是想怎么吃怎么吃，就算你不想，他也替你想着。”陈雪藕笑脸盈盈地看着钟敬，“我是不挑的。倒是钟公子，后来对于鱼生之类颇有心得。”
“这话到位，钟敬一向不舍得委屈自己。”章无象笑道。
“那是！就说呈祯，自打咱俩相识，我不仅没有委屈过自己，何曾又委屈过你？你倒是想一想，是也不是？”钟敬颇为自得地回道。
“那可不？茶要明前的，酒要陈的，就连拿地换我个园子，都要捡最贵的那个挑。”章无象调侃他。
“眼光可以是天生的，但大多数时候是经历磨练出来的。别的我不敢说，我钟敬要么不要，要就能选到最好的。”
“师父，咱们啥时候也去海边兜一圈吧，灵矶也想试试鱼生。”灵矶狗腿地扒着龙晏的胳膊问。
“想吃鱼生还用得着去海边？你去求求四爷，四爷的商队遍布大江南北，你想吃什么都能给你弄回来。”龙晏笑着逗他。
“好四爷！四大爷！”灵矶两下窜到章无象身边，摇上了他的袖子。
钟敬笑着瞄了眼陈雪藕，朗声道：“那咱就都跟着灵矶沾沾光，在这西北边隅、暴雪横飞中，吃上一顿鱼生！”
“暴雪？下雪了么？”陈雪藕好奇地挪到窗边，一撩窗帘，便看到院中高悬在树上的马灯早就被大风吹的横了起来，在幽黄的灯光下，雪如横飞的暴雨，扫荡冲击着院子里的一切。
“竟然下了这么大的雪！”她低喃道。
此时，门被人小心地推开了，一股强烈的冷风钻了进来。屋里的人虽然围着热腾腾的锅子，却还是被冻得打了几个冷颤。
田子贵先向众人笑着点点头，脚步轻巧却极速地走到章无象身边，俯身低声道：“七爷，有个草原汉子冒着风雪到商栈，说是要找田掌柜。我下楼一看，他并不认识我，我想着他可能是要寻您。问他有何要事，他也不肯说，只坚持要见您。”
“可说了叫什么名字？”章无象轻轻蹙眉。
“他自称作木沙。”
“木沙？”章无象低声重复着，眼睛却看向了龙晏。
龙晏腾地站了起来，“走着！咱们去会会这个木沙！他不是刚运了粮食回草原嘛？这么急着转回来，还是冒着如此风雪，定是遇到了极大的难处！”
说着，他拉起了章无象就往外走，灵矶连忙往自己嘴里塞了几筷子肉，又灌了小半壶酒，边吞咽便追赶，嘴里喊着：“师父等我！师父等我！”
“你个无事忙！干卿何事你要跟着？”龙晏不惜地理他，推开门就跻身到风雪中。
“草原我熟啊！师父有什么吩咐，也好有个跑腿的不是？”
“这回怎么恁地懂事了？那便跟上吧！”龙晏说着，他和章无象、田子贵已经在风雪中不见了踪影。
灵矶回身笑着，乖巧地轻轻掩上了门。一到室外，他就立即化成一团轻雾，尽管被狂风暴雪吹的东倒西歪，还是在龙晏和章无象跨进云泽盟客栈时赶上了龙晏。
热气腾腾的奶茶被木沙捧在手上取暖，但他的眼睛却焦急地盯着客栈的门，双脚不停地拍打着地面。一个云泽盟的伙计陪他在厅堂里等人，一双眼睛也是焦急不安地望着木门。
当田子贵带着三人推门进来，木沙一眼便盯住了章无象。他三步两步跑到近前，做了个潦草的揖。
章无象赶紧扶住他，“就不要多礼了！如此天气赶来，想必是有要事？”
木沙不安地看看已易为男装的龙晏和满头乱发的灵矶，欲言又止。
章无象道：“这都是我身边可靠的人，有事但说无妨。”
木沙一拍大腿，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低声快速道：“耶律弘都集结了草原上所有的骑兵，想趁着风雪和你们的新年突袭金阳阵，扫荡镇上的所有粮草物品，并计划在此安营扎寨，择日南攻！”
章无象显然早就想到了这个可能性，但是听到耶律弘都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到底还是有些意外。龙晏气的不轻，怒斥：“这个小人！刚达成了交易，这翻脸比翻书还快！”
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有疑，龙晏盯住木沙的眼睛：“此时按说极为机密，你是如何得知的？”
木沙被他一激，竟然有些口吃，急道：“大巫和神女一直关注着耶律家的动静。这是神女截获了耶律弘都给骑兵营的快信，请大巫传给我的。”
“你是说，黑山大巫和恩珠有意让耶律弘都大打不赢这一仗？这怎么可能呢？那样的话草原岂非损失巨大？”龙晏冷声道。
“耶律弘都不是个见好就收的人，他的野心巨大。打下金阳阵，不过是他给盟军的一点甜头，他的核心目的是剑指中原，让这些盟军都能在他问鼎最高权力的过程中搏尽性命，哪怕是用鲜血凝成的王杖，他也毫不犹豫地要握在手中。”章无象低沉的声音未落，木沙忙不迭地点头，接道：“大巫和神女早就察觉到耶律弘都的企图。大巫说，耶律弘都会把草原拉近万劫不复的持久战争，那样草原的人就永无宁日了。”
章无象拍了拍木沙的肩膀，低声道：“你先别急，既然来了就先好好休息，等风波过了，再回去也安全。”
木沙眼中含泪，连忙摇头：“不行不行，我得赶紧返回家去。要是被耶律弘都发现我来报信，只怕我们全族以及神女和大巫都要跟着我遭殃，我不能连累亲人！”
章无象吩咐田子贵：“赶紧去找石横，一面通知他戒备，一面请他派几个精兵护送木沙返回！”
田子贵应了一声，赶忙拉着木沙钻进了风雪中。
“不知耶律弘都能派多少骑兵来？”龙晏低声问道。
“这几天查探到的有五万余人，但恐怕他还有些精锐藏匿起来没被我们发现。而且，之前耶律大成曾说漏了嘴，耶律弘都勾连了不少北境沿线的其他部族，有可能建立一支联军，果真如此，其可调动的兵马就更难估计了。”章无象道。
“那石横这里又有多少兵马呢？”龙晏不禁担心。
“遭逢金阳镇之前一役，再加上于清任紧急就近调派而来的，充其量也就三万余人。”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同声道：“看来这回得要指望乐阵了。”
“可是，乐阵没有乐师真的可以么？”灵矶怕自己一激动小辫子又要飞起来，两只手紧紧按着头顶问道。
龙晏看看章无象，犹疑道：“明干先生身边的瞎子，琴艺倒是不错，可堪重用？”
章无象摇摇头，“乐阵干系重大，且其琴谱纷繁浩大，根本没有操练的时间，恐怕瞎子难堪其任。”
“是有些太难为他了。可是，这么紧急的情况下，到哪里去找个合适的琴师呢？”龙晏点头道。
灵矶悄没声地凑近龙晏的耳朵，“要不，就让陈雪藕试试？”
龙晏狂呼：“你是疯了么？把乐阵这么重大的事情，交给一个疑点重重的陈雪藕？真是吃肉吃得脑子秀逗了。”
“这不行，那不行，到哪里去变个乐师出来嘛？”灵矶讪讪地退到了一边。
“变出个乐师？”龙晏兴奋起来，“有了！赶紧去找师兄！”
说着，他拉住章无象转身不见了。灵矶左看看右看看，抱怨一声，“说走就走！又不带我？”还没抱怨完，他就化成轻雾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