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姜来到厨房,茵茵与宋樆正在说话,见她进来,茵茵告状道:“月奴将豺舅的饭盆给打翻了。”
胥姜笑道:“没事,茶壶里还有水,将骨头和肉涮涮豺舅也能吃。”
“已经洗好了,我就是想给姐姐告一状,这月奴是越来越皮了,得好好管管。”说完,她便端着饭盆找豺舅去了。
“小丫头,跟个猫崽子较什么劲。”说着胥姜拍了拍月奴毛茸茸的屁股,“你也是个淘气的。”
月奴蹭了蹭她的手,又在厨房里绕了两圈,也跟着跑了出去,想是又抢食去了。
分明它自己碗里也有,也不知怎地,老是要去同豺舅挤着吃。
难不成猫长大了,躁动期到了?
宋樆将茶碗归置好后,对胥姜道:“我也该回去了,多谢今日款待。”
两人相熟后,话也多了起来。
“哪里,我还得谢你帮忙呢。”胥姜笑眯眯地挽起她的手,自厨房出,往书肆去。
走到小门拐角处,二人嗅到一缕兰香,不约而同地慢下脚步。
胥姜深吸一口气,赞道:“这兰香真好闻。”
“夏荷梅香气比别的兰花更浓郁,花期也更长,能开一个月。”说起兰花,宋樆脸上便有了光彩。
“一个月啊,也不知他能不能赶上。”
“谁?”
胥姜羞涩一笑,贴着她耳语了几句。
宋樆吃惊道:“你……要成婚了?”
胥姜微笑点头。
宋樆脑海里浮现一道身影,“可是端午节与你同行那位公子?”
“正是。他叫楼云春,往后有机会,引见你们认识。”提及楼云春,胥姜整个人似乎都镀上了一层柔光,透出一丝罕见的女儿之态。
宋樆由衷道:“恭喜你,想来能与娘子相配的,也定是位好儿郎。”
“听着像是在夸我。”胥姜借打趣掩饰自己的羞涩。
宋樆点了点头,继续道:“你多才多艺,又聪明强干,待人赤诚,且善于同人交往,有很多朋友……”
“打住,打住,再夸我就该钻地缝了。”胥姜笑容越发地灿烂,“见你少言寡语的,怎这么会哄人。”
“我说的是实话。”宋樆微微一笑,随即语气却带上了几分寥落,“有时我很羡慕你。”
见她难得交心,胥姜与她贴得更紧了,“我有什么可羡慕的?你也很好啊,同花草为伴,寻幽访渊,长伴自然,古来多少隐士,求这般生活而不得呢。”
“我没隐士这般高洁风雅,不过是一个以花为生,讨生活的农女罢了。”
胥姜察觉她言语之中的自弃,心头似被扎了一下,她目光又扫到了那盆荷梅,心思转了几转,说道:“娘子爱兰,可知兰为何被称为花中君子?”
宋樆怔愣不语。
“这兰草不开花时,藏在深山中瞧着与寻常野草无异,开花后颜色不似别的花冶艳招摇,香气也不如别的花浓烈煞人,可却自有一份益清超脱,清雅隽永,惹人喜爱。”
胥姜盯着宋樆,继续道:“正如君子,谦逊内敛,不争不抢,却自守坚贞,自修品德,引人钦慕。在胥姜眼中,娘子便如兰,有君子之风。”
宋樆不禁感叹,她连夸人都这么动听,只是自己却并没有她夸得这般好。
反倒是胥姜自己,不争不抢,温和可亲,使人忍不住喜爱,忍不住想靠近。
她伸手抚了抚那盆兰花,嗟道:“我只会种花,既没有闺秀的贤良品性,又不似娘子这般多才多艺,哪当得起这般夸赞,又怎敢比君子?”
胥姜瞪大眼睛,不赞同地道:“计无大小,贵在能精,才乏纤洪,利于善用,你怎能轻看自己呢?只会种花怎么了?种花种得好,便是上通自然之清灵,下添凡俗以奇英,若无种花人,千家万户得失多少颜色?少多少香韵?添多少浊臭?譬如眼下,若没有你将这兰草带出深山,我又怎有幸沐闻此幽香呢?”
她不住嘴的一席话,说得宋樆心肠发热,她盯着荷梅,轻道:“这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咱们是寻常老百姓,挣的不就是桩桩件件的小事?”
胥姜撑开她与自己同样粗糙的手,说道:“娘子可千万别再说这样的话来自贬自弃,要不然便是辜负了这双手,辜负了这花,更是辜负了温先生的一番赏识。”
宋樆盯着两双交握的手,再看胥姜,暗道:这样的一个女子,又怎能让人不钦慕,不喜欢?遂点头应道:“好。”
说到温惠,宋樆又道:“温先生之事,多谢你的引荐。”
“本该我谢你,若不是你,我和温先生如今还犯愁呢,怎么倒谢起我来了?”胥姜又趁机美言道:“再说,若不是你自个有本事,我就是强塞给他,他也不要的。”
这本是个会哄人的,楼云春那木头疙瘩都能被哄得心花怒放,宋樆这面冷心软的,更不在话下。
宋樆露出一丝笑容,握了握她的手,“总之,多谢你。”
“咱们也别你谢我,我谢你的了,朋友之间,谢多了便生分了。”
“嗯。”
朋友。宋樆对这个词很陌生,向来也无感,此刻却觉得动听。
胥姜见她又笑了,也甚是欢喜。
自打第一次见面,她撞坏了宋樆的花,宋樆却并不让她赔,反而是怕她强买回去,白白耗损了花。胥姜便知其秉性良善,且很有主张,是自有一套俗世修行章法之人。
这样的人,心思明净,通透灵秀,对于眼前困惑,并不会执迷太久。
她会想明白的。
交心一场,两人亲昵不少,又解了几句兰语。
“姐姐们堵在这里做什么?”茵茵冒出一个脑袋瓜,问道:“赏花么?”
胥姜莞尔一笑,“嗯,赏花。”
茵茵凑到兰花前嗅了嗅,随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颇煞风景。
忘了她有桃花藓。
“傻妞,知道自己不能闻,凑上去做什么。”胥姜忙拉开她,将她往肆里推,“什么时候找陈大夫给你开贴药,治治你这桃花藓。”
茵茵张口还没答话,便又连打了三个喷嚏,赶忙找手帕捂住口鼻,往书肆外跑。
胥姜笑得直摇头,随后拉着宋樆跟进书肆。
进肆后,她看见桌上趴着的胡煦,眼珠一转,故意对宋樆道:“眼看就要关坊门了,我也不好再留你们。只是竹春醉成这样,自个怕是走不了,不然你先走,过会我让薛护卫送他。”
“好。”宋樆点头,以她的劳力,虽能将胡煦送回去,可毕竟男女有别,再加之他又是官,邻里来去叫人看见了,难免添些闲言碎语,损他名声。
还是避着些好。
两人往外走,经过胡煦时,胥姜放慢脚步,以余光扫了他一眼,心道看你还能装多久。
果然,宋樆脚还未跨出肆门,胡煦便从桌上直起身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胥姜暗暗忍笑,说道:“你醒了?快闭坊了,我正说让薛护卫送你回去呢。”
“不用。”胡煦摇摇晃晃地起身,捶了捶有些钝痛的额头,绕过桌子走过来,“我自己能走。”
“真能走?”胥姜使坏心眼,“我还是让薛护卫送你吧,你一个人回去,万一在哪儿摔倒了,我罪过可就大了。”
胡煦看向宋樆,问道:“宋娘子不回去么?”
宋樆点头,“正要家去。”
“那你等着我,我去牵马,咱们一起。”说着也不等宋樆拒绝,便入小门,往后院牵马去了。
胥姜失笑,这人跟着那群老狐狸,倒是开凿了不少心眼子,随即对宋樆问道:“要等他么?”
宋樆回神,顶着有些发热的脸颊,点了点头。
夕阳中,胥姜与二人挥手告别,茵茵凑过来说道:“这么瞧着,胡大哥与宋娘子倒很是相配。”
“你又懂什么相配不相配的了。”胥姜解下她腰间的手帕替她擦汗。
茵茵‘嘿嘿’一笑,近来在书肆她看了不少画本子,倒是略领会了几分红豆之情,她盯着消失在巷口的二人,问道:“姐姐,胡大哥心悦宋娘子么?”
胥姜睨她一眼,“这会儿又看不出来了?”
“看不出来。”
“还差道行呢。”胥姜敲了敲她的脑袋,回肆去收拾东西,准备回楼宅。
“姐姐知道?”茵茵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
“你猜。”
“姐姐告诉我嘛。”
“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否则便失了情趣。”
茵茵不懂,仍旧跟她缠磨。
胥姜但笑不语。
傻丫头憨,她这是说了也当白说。
茵茵缠人,直到上车才消停,倒不是消了好奇心,而是跟着忙了一整日,倦意涌上来,经这马车一晃荡,人就迷糊睡过去了。
马车一路驶向昭行坊,途中遇到插着令旗朝皇城飞奔而去的快马,避道让行。
胥姜掀开车帘探看,护卫说道:“这是朝廷八百里加急的快马,应当是从边关传回来的。”
“边关?”胥姜心头一跳,也不知是从西边还是北边传回来的,会不会是照月?
待快马过街后,马车才继续前行,胥姜呆坐在马车里,魂魄已不知往何处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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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们休沐消暑,圣人因龙体欠安,而不得不留在宫里调养。
自周家被抄后,寇侍中和颍王盯得更紧了,颍王所举荐的道医更是每日都入宫请脉,还开献上了保元固体的金丹,说是久服能长生。
圣人如获至宝,每日当他之面服药,用药之后,果真一扫萎靡,精神大振,便赐下无数珍宝,以嘉奖其献丹之功。
待道医走后,圣人朝内侍伸手,内侍将藏于袖袋中的金丹掏出奉上。
见圣人将金丹凑到鼻尖,紧忙出声提醒:“陛下,当心别沾了口鼻。”
圣人将丹药搓在指尖耍玩,随口问道:“凑齐多少丸了?”
内侍答道:“十二丸。”
太医曾验过这丹药,丹药中炼入了分量不轻的砂汞,若每日一丸,在体内积少成多,体弱者不出一月便能暴死。
颍王明知其落水‘体弱’,却让道医献上此丹药,便是奔着要他命来的。
圣人曲指将丹药弹向内侍,内侍手忙脚乱的接住。
“颍王引荐能人有功,自明日起,招其入宫陪朕用膳,以昭圣宠。”
圣人目光幽深,眸底明晦交织,“此丹腥涩,不好入口,朕记得他儿时最爱吃一道鳜鱼臛,交代宫厨务必备上,免他一场口舌之苦。”
一股凉意爬上内侍脊背,随即脚一软,跪在地上颤道:“遵旨。”
定下大事,圣人只觉心神俱疲,他靠在椅背上,朝内侍挥挥手,闭眼道:“出去吧,让朕自己待一会。”
内侍心头也不禁难受,却无法为其抒怀,只得应声退下。
他刚出殿门,便见一名宫人疾行而至,一见他,忙上前禀告道:“大人,兵部尚书有八百里加急密奏呈报。”
内侍回头朝内殿看了一眼,对宫人道:“你去请他稍等,待我回了陛下,再请他入殿。”
“是。”宫人又急匆匆回话去了。
内侍叹了口气,又折回了内殿,在殿门外徘徊半晌,才朗声传道:“陛下,兵部尚书求见,说是有八百里加急密奏要呈报。”
良久,殿内才传来一道沉闷的声音,“宣。”
兵部尚书被宣进内殿,圣人已收拾好心绪。
兵部尚书先问圣体安,圣人直夸颍王举荐的道医,医术高明,吃了他的金丹后,身体已大好。兵部尚书微惊,暗窥圣人神色,见其面色潮红,精神勃发,心头不禁一沉。
自古皇帝沉迷丹药,便没有几个长命的,他想劝,可见圣人正在兴头上,又不敢劝。
他暗忖,不如将此事告知林噙年,想来他定有胆一谏。
正想着,便听圣人问道:“不是说有八百里加急的密奏?可是西北传回来的?还不快呈上来?”
兵部尚书猛地回神,忙告罪道:“是臣怠慢了。”随后将一只以盖着官印的朱笺封缄的密匣,举给内侍转呈。
密匣的朱笺上注有“圣上亲启”四字,便是说明这密匣唯有圣人才能开启。
圣人接过密匣,挑开封笺,见里面放着一封奏折,奏折下压着一沓宣纸。
他先拿起奏折,细细阅读其所奏详情。
奏折自是楼云春所传,他于奏折中将出京后一路所历之事,言简意赅地述明。最后标注,同密信一同回来的,是被捕刺客所招供的口供,可交给大理寺,作为士族和颍王同百鹩相勾结的证据。
至于相关人犯,会由各州府府衙派人陆续押送回京。
圣人开颜,胸中郁闷一扫而空。
楼云春出去快一个月了,总算传回来了好消息。
他合上奏折,又翻了翻那一沓口供,随后吩咐内侍,派人去将正在休沐的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找回来,商议后计。
兵部尚书闻言,因公务被急召回皇城的烦闷心绪,顿时顺畅不少。
独苦苦,不如众苦苦。
圣人心情大好,也有功夫闲话了。
“楼少卿可还有他物传回来?”
“还有两封家书,臣已派人送去楼宅。”
“游子在外,怎不思家恋家?”圣人感念其思亲之情,随后对内侍道:“将玉山上贡的香榧、绵州上贡的蔗糖还有剑南道上贡的白藕,各送一份至楼家,代慰其家人牵挂之心。”
“遵旨。”圣人有心思赏赐,可见方才那股气压下了。
内侍松了口气,挂着笑,脚步轻快地办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