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秀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天亮前,赶到的皋兰县。他们在关川河畔歇息,赵秀又热又渴,便脱下外衣,去河边饮水冲凉。
借着月光,他掬起一捧水贪婪地喝起来,喝完觉得河水清甜幽凉,便又喝了一捧。
“舒爽。”他看着水里倒映的圆月,脑子里冒出古人吟咏边关壮美之诗文,不由得诗性大发,想效仿古人吟两句。
有了!
他正欲起势,一个浮物便飘了过来,将水中月亮搅了个稀碎,也将他的诗性冲散大半。
什么玩意儿?
难不成是上游掉入河中淹死的牛羊?
想着方才喝了两大捧水,赵秀肺腑一阵翻涌,他忍住呕吐的欲望,定睛细看,却发现是一具仰面躺着的浮尸。
他终于忍不住,趴在河边狂吐起来。
“呕——”
随从也下来喝水,见赵秀正向美丽的关川河喷洒自己满腔肺腑之情,顿时打消了喝水的念头。
他静立片刻,本着主仆之情,上前关切道:“东家,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赵秀指了指水里。
随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人?活的还是死的?”
随从左右看了看,找了一截半长不短的腐木,探身去戳了戳,见还是软的,随即招呼同伴下来打捞。
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人拉上岸,随从探了探鼻息,虽微弱却还有一丝气儿,随即忙朝众人道:“还没死透!”
没死?闻言,赵秀的呕欲消减不少。
随从将人检查一遍后,说道:“身上翻着口子,像是刀砍出来的,啧啧,都发白了。”
“呕……”赵秀又干呕了两声,随后挥挥手,“是非之人,扔掉扔掉。”
“这捞都捞上来了,见死不救,不大好吧?”随从又掰着浮尸兄的脸瞧了瞧,“也是个中原人。”
赵秀顺了顺喉咙,抬头打量了那浮尸一眼,见其身穿夜行衣,腰间还配着刀鞘,便知不是个正经人。
“不救不救。”他指着路上躺着的人棍,“这儿已经有一个吃白食的,再捡一个徒增负累,何况咱们还有要事在身,这种身份不明之人救了,说不定会引来麻烦。”
随从想了想说道:“您要是救活他,方才喝的就不算是尸水了。”
赵秀瞥眉看他。
随从再接再厉道:“等天亮进城后,我们就立马将他交给官府,别的再不用管。”
赵秀被劝动了,“行吧,抬上去。”随后又道:“再给他换身衣服,别冻死了。”
塞北夜晚寒凉,若就这么湿漉漉地裹着,不死也得死了。
随从欣慰一笑,早就知道东家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
众人随即将浮尸兄抬到路上,随后三两下将他扒了个干净,扒干净后,众人忍不住发出阵阵惊呼。
“伤得不轻啊。”
“真惨。”
突厥人闻言忍不住翘起脑袋去看,还能有他惨?这刺客被泡得发白,身上的伤口很显眼,四肢、前胸后背都有刀伤,刀口跟雏雀嘴似的,能看见里头的红肉。
确实比自己惨,突厥人心服口服。
“这人伤成这样,没死也算命大。”
“不光命大,还有运气,遇上了咱们……”随从见赵秀慢吞吞爬上来,趁机拍了个马屁,“遇上咱们东家,要不然迟早喂鱼。”
赵秀瞟了他一眼,随后上前用脚扫开地上湿漉漉的衣物,蹲下来查看浮尸兄的伤势,见其所受刀伤见筋见骨,虎口处也有裂伤,便知其与人激烈搏斗过。
心头不禁暗忖,这人究竟是干什么的?贼匪?奸细?官差?
“再不给他处理伤口,运气就要变晦气了。”他蹲得脚麻,起身退开,让随从们替浮尸处理伤口,却不想没留意脚下,踩到了浮尸的衣物,差点被绊一脚。
他将衣物踹开,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原地,他俯身捡起来一瞧,那是由一根绳子穿起来来的两个小物件,一件像是鸟哨,一件是雀形铜符,雀符后篆着两个字,他借着火光辨认,忍不住读了出来,“百鹩。”
百鹩?怎么有些耳熟。
一旁的突厥人听到这两个字朝他投来惊讶的目光。
赵秀察觉后,坐到他身旁,问道:“你认识这东西?”
突厥人没说话。
赵秀从怀里掏出一块狼头腰牌,捏在手里把玩,突厥人见状眼神顿时变得凶狠。
“你说我将你和这腰牌交给官府会怎样?”
“你要交早就交了。”
“交不交不是看早晚,而是看我的心情,心情好我可以救你,心情不好自然也可以要你的命。”赵秀甩着狼头腰牌说道:“擒获突厥奸细,说不定还能记上一功,得些奖赏。”
突厥人恨不得吃他的肉,可是眼下受制,再凶猛的草原之狼,也得夹着尾巴做人。
“百鹩是你们中原的一个刺客组织,多活动于京畿与西北各道,在各地皆有哨点,你手中的雀哨和雀符,就是他联络的信物。”
百鹩,刺客……赵秀摩挲着雀符,随后脑中灵光一现,顿时想起自己在何处听说过这个名字了。是在柳园蠹书雅会上,他无意中听见柳司珍与韦元魁提及过,说是让百鹩帮忙运货。
他起初还以为这百鹩是商队,过耳之后便抛在脑后了,竟不想原是干无本买卖的。
赵秀看向一旁正在被打包的浮尸,随即在心底又驳道:说是无本买卖也不对,像这位遇到硬茬子的,不就差点赔上自己一条命?
思及此,他又不禁好奇,他们刺杀的是何人?
忽地,他又听突厥人道:“这人不是寻常百鹩,而是他们的吹哨人。”
他转头问道:“什么是吹哨人?”
突厥人答:“地方头领。”
赵秀脑子转得飞快,随后露出怀疑的表情,“我不信,地方首领就这么乱摆在河里?你莫不是在诓我吧。”
突厥人怒道:“你既然不信,还问我作什么?”
赵秀举着狼头令牌,斜眼道:“你再跟我吼试试?”
一旁正在给浮尸包扎的随从抬头看了眼二人,又继续动作,显然对这样的场景已是见怪不怪了。
两人相互瞪视,突厥人看着赵秀手中的令牌,最后憋屈地移开目光。
赵秀收了令牌,继续问道:“吹哨人什么任务都出?”
突厥人本不想回答,可见赵秀又要掏牌子,便只好屈辱答道:“只出重要任务。”
“什么任务算重要?”
“杀人。”
“你再跟蛤蟆似的戳一下蹦一下,我就让你变真蛤蟆,信不信?”
突厥人虽不知道蛤蟆是什么,却知道这死狗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便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百鹩有甲乙丙丁四种任务,通常需要吹哨人亲自动手的,只有任务甲和乙两种。前两种都是杀人的,甲杀权贵,乙杀富豪。”
“这人从上游飘下来,飘到这儿还没死,便说明他没飘多远,而上游两个关口,守的都是官道,他所杀之人,必是权贵。”
“原来如此。”闻言,赵秀百窍皆通。
百鹩、士族、官道截杀权贵,连成一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随即又暗自惊心,这一场刺杀必定凶险,不过瞧着这吹哨人重伤至此,楼云春应该是挺过了这一劫。
也就是说楼云春即将抵达皋兰,那么他只要等在此处,便能和他碰头了。
突厥人见赵秀神色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也懒得再搭理他,反正能说的他已经说了,信不信由他。
至于不能说的……谁也别想从自己嘴里撬出去。
与赵秀掰扯半天,突厥人也累了,他正想闭眼歇息,却听赵秀冷不丁地砸来一句,“突厥蛮子,你一个外族人对中原刺客组织倒是清楚得很嘛?”
他整个人一悚,顿时困意全无。
他望向赵秀,赵秀朝他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这笑容令他头皮发麻。
“你可认得颍王?”赵秀见突厥人露出惊愕的眼神,心头已有七八分成算,他继续试探道:“不认得颍王?那北庭节度使郭元振可认得?”
他怎么知道?突厥人失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果然。
赵秀确定这突厥蛮子同颍王、郭元振有来往,突厥人连通一个京城意图谋逆的王爷和一个边关有不臣之心的节度使,其目的为何,显而易见。
他目光在突厥人和吹哨人的身上来回打转,随后放声大笑,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竟将这二人送进他手里,给送来生机。
“你笑什么?”突厥人他突如其来的大笑惊得发毛,他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一个计划迅速在赵秀脑海里成型,“中原有句俗语,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从怀里掏出颍王给他的玉虎,递到突厥人面前,压低声音问道:“你知道这个玉虎是谁给的,又有什么用处么?”
突厥人盯着那个玉虎,问道:“谁?”
“想知道,便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赵秀眼一眯,尖瘦的脸在耀动的火光中,犹如一只阴诡狡诈的狐狸。
“你们在伏羌县为何会被县衙的人暗杀?”
突厥人没料到他问的竟是这个,不由得一愣。
——倒霉又幸运的赵秀的分割线——
槐柳巷。
落日烧浮云,余晖焚彩霞。
饮罢残酒去,寻门各归家。
席罢,喝醉的人摇摇晃晃地回家,清醒的帮忙收拾残局,清碗碟的清碗碟,抬桌的抬桌,卷席的卷席。
有妇人们在,胥姜连厨房都插不进脚,只得在门外踮着脚应话,人多手快,半个时辰不到,里外便收拾整齐了。
胥姜把剩下的茶饮、小食、糕点,都分给她们带了回去。送走街坊们,胥姜回到肆里,看着趴在案桌上醉死的梁墨,还有他身旁支着脑袋却时不时以头叩桌的胡煦,叉腰叹气。
都是她那个不着调的兄长造的。
不过不着调的兄长也没好到哪儿去,遇上祝护卫和薛护卫这两个老江湖,祝酒词一套套的砸,酒一碗碗的倒,席刚过半,便已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了。待到宴席结束,便跟入那酒缸糟过似的,浑身散发着粮食的清香。
先前已经被小汪给扶回去了。
祝护卫和薛护卫虽有酒意,神智却还清明,见梁墨醉得不省人事,祝护卫主动提道:“我送他回去,顺道散散酒性。”
“也好。”胥姜本想若没人送,便留梁墨在书肆住一晚,反正有祝、薛二人在,也出不了什么事,就是挤了点。眼下祝护卫愿意相送更好,也省得梁墨家里人挂心。
胥姜去牵驴,茵茵帮梁墨收拾东西,薛护卫和祝护卫将梁墨扶出去。
“小伙子挺沉。”
祝护卫被梁墨压得晃了晃,不小心带到了一旁的胡煦,眼见胡煦脑袋又要往桌子上叩,宋樆上前一步伸手抵住了他的额头。
胡煦恍惚睁开眼,抬头盯着眼前人发愣,对上他的眼睛,宋樆赶忙撤手。
“宋樆?”
“嗯。”宋樆只觉得手心有些发烫,她将手往衣裙上蹭了蹭,有些不自在的问:“你……要不要喝杯茶醒醒酒?”
她清泠泠的声音犹如幽泉流石,令胡煦有些失神,半晌他才点头,缓缓道:“好,麻烦了。”随后又闭上了眼。
宋樆暗暗松了口气,随后去给他倒茶。待倒了茶过来,却见他又要往桌上栽,只好上前再次将他扶住。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她从容不少。
“茶来了,喝吧。”她将茶水放到胡煦面前,胡煦却伸手去捞,捞了几次却连茶碗的边儿都没沾到。
宋樆无言沉默。
她轻叹一声,欠身端起碗塞进胡煦手里,胡煦手打颤,嘴还没沾着茶碗,茶水已洒了大半,眼见他要将另外大半喂了衣裳,宋樆只好又扶着他的手,将茶水喂到了他嘴边。
喝完茶,胡煦又将脸扣进了茶碗里。宋樆盯着他半晌,随后轻笑了一声,收了碗,把他放倒在了桌上,让他趴着睡。
送走梁墨,胥姜转身欲进肆,见肆内情景,忙住了脚步,将蒙头往里走的茵茵拉到了一旁,让她往后院去给豺舅和月奴备吃食。
茵茵乖乖去了。
胥姜见宋樆擦桌拾碗,又转身要将碗送去厨房清洗,便想叫住她,让她放着自己来。却不想看见原本趴在桌上的胡煦忽然抬起头,盯着宋樆离去的背影,怔怔地发呆。
直到宋樆消失在小门里,他似乎才回神,胥姜悄然挪动脚步,自角门溜进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