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万人马离开的动静可是不小,叶舜华的斥候自然探到了,但她不着急。
她知道源丘城内还有清鸢留下的伤兵,要过源丘,没那么简单。
于是她又在山里逛了两日,等霍承恩领着几员大将和八万兵马到了,才东西夹击对源丘动了手。
向家军负隅反抗,仗着守城炮与平南军对轰。
平南军以红夷大炮轰破城门,分两股从东西两门杀入,在城中与向家军打起了巷战。
向家军因常年思想灌输的确仇视朝廷,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视死如归,尤其剩下这些大多都是因医药不足,饱受伤痛折磨的伤员。
破门后,有一万余向家军降了,但冥顽不灵者居多,向家军又用了整整三日才清理掉那些散兵游勇。
接连大战,平南军也需要休整,叶舜华便领兵在源丘又待了几日,直等到朝廷派了上直卫接手源丘才走。
他们休整的这些时日里,清鸢领向家军已抵达梁州。
梁州城,人杰地灵,最早大乾开国皇帝曾命钦天监看过,是处祥瑞之地,特作为封地赐予向氏先祖。
城内人丁繁盛,望族如云,但眼下却是另一番光景。
清鸢绑了安宁润到战场迫使平南军暂退,所有事便都挑开了。
朝廷下了公文到各地,称此番战乱为二皇子勾结向氏余孽犯上作乱。
梁州是向氏的根基,城中又是第一波参与举祁王大旗,梁州已注定是一滩浑水。
故梁州消息灵通的商贾豪绅与百姓,也早早拖家带口,争先恐后的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从街上人流如织、熙熙攘攘,到如今零零散散、三三两两,也不过是短短几日的工夫。
没了人间烟火气儿,整座城都显得死气沉沉。
清鸢领向家军到梁州那日,一路畅通无阻,尘封二十年的金梁王府终于重见天日,但从外观上已很难想象出当年的辉煌盛景。
金梁王这个称号虽表面上是二字王,实际却是个亲王爵,出来进去享亲王礼遇,足见这数百年里,皇恩浩荡、盛宠不衰。
然今日……
府门上没有匾额,飞檐上长有荒草,斗拱间飘连蛛丝,被贴了封条的大门朱漆开裂剥落。
清鸢着郡主华服,一步步迈入这个陌生的“家”,四顾这处比昌乐侯府大得多的府邸。
府中二十年无人光临,却也能依稀得见当年被清算时的惨状。
院中散落着一些桌椅残骸,随便走进一间屋子也是箱翻柜倒,只有下人房里还剩下些不值钱的家具摆设,上头无一不布满了灰尘,一摸便是一块印子。
当年朝廷的兵马杀到梁州,金梁王府面临抄家灭门之灾,自然什么都没能留下。
除了这梁州第一大的高室空堂。
这座飘荡着无数孤魂的大宅,似乎在向清鸢诉说,当年它是如何的侈丽闳衍,而今又是如何的萧条寥落。
不过眼下因为向家军的归来,似乎又重新焕发了生机。
向家军大张旗鼓开始打扫庭院,来来往往踩出阵阵灰尘扬起。
仆妇们也干起了活,拿着水瓢四处泼洒,细致收拾和布置后院。
于婶领着清鸢一路走一路殷勤介绍。
“这里是当年老王爷和王妃住的地方……”
“这里是世子的书房……”
“这里是公子们的练武场……”
“这里是小姐们常来玩耍的秋香亭……”
走着走着,清鸢被一个小院吸引了注意力。
王府所有的院落、房间,皆有被打砸破坏的痕迹,唯有这处院落,算是程度最轻。
她问:“于婶,这座院子里原住着谁?”
于婶久久看着,样子颇为感慨怀念。
“果然呐,有些东西真是刻在血脉里的……小郡主,这处院子……这处院子是王妃指给您的……”
“咱们王爷多子,庶女也有八位,却没有嫡出的千金,所以当年王妃有孕,府医说看怀相该是位千金时,王妃简直乐得合不拢嘴。”
于婶笑中有泪,满眼憧憬,似乎看到了当年的景象。
“当时王爷在外征战,王妃带着奴婢在府里选了一圈又一圈,到了这,便说这里好,清净雅致,在这长大的女儿,一定温柔恬静、落落大方,日后……一定是福泽深厚……”
“奴婢便带了些得力的人,想好好给您妆点闺房……谁承想……还没布置完呐……唉……谁能想到呢……”
金碧辉煌一夕沦落,整个向家如自九重天上打落九幽炼狱。
恍若黄粱一梦。
前后院各处都能见刀剑残痕,足见当日战况之惨烈。
于婶作为亲身经历者,焉能不痛。
人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清鸢虽心湖被拨起了水纹,但着实不知如何安慰,便自己默默环顾她的院子。
院中有个秋千架,破烂的不成样子,清鸢不禁走过去,抓着绳子晃了晃,恍惚间所见,却是另一番南国景象。
叶家老侯爷在功课上对叶舜华可谓严苛,但平日里却也是极尽宠爱。
别人家女娃娃有的他的瑾儿也必须有,故而在昌乐时,叶舜华也有一个她祖父亲手扎的秋千。
那秋千扎在叶舜华小院里的一棵银木下,叶舜华常常带着她一起玩耍,清芷那时候还小,性子又不讨喜,总是怯生生在一旁看着。
于是她与叶舜华两个人,轮流坐、轮流推,欢声笑语一片。
此刻她闭上眼,掌心的绳索粗糙,这种触感把她的回忆带回了那时,耳边似乎还能听见笑声。
清鸢唇角微微勾起,睁开眼,眸子低垂,心中亦有怀念。
然而下一刻,擦着泪的于婶便走了过来。
“小郡主,前院来报,梁州守将金德海在正厅等着见您。”
梦碎,清鸢抬起眸子,又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
“我知道了,这便去。”
走出院门时,清鸢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秋千,眉头微微蹙了一下,黯然离开。
往事不可追,追也追不回,不如不要想了。
去到前院正厅,一员年逾花甲的老将正端着茶碗,见她进来,一时间愣住,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上下打量了一遍,竟慢慢红了眼,口中喃喃道:“像……太像了……”
清鸢知道他是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但她知道答案,也就不必问了。
于叔不止一次说过,一般女儿是各方面都像爹多些,但她例外,她像极了她娘,尤其是眼睛和鼻子。
清鸢大概能理解这些人对于故人的缅怀之情,但被人直勾勾盯着的感觉实在不好,她忍不住微微蹙眉,老将才觉冒犯,胡乱抹了一把泪,迈开一步单膝点地抱拳。
“老臣失礼,请九小姐宽恕。老臣金德海,拜见九小姐。老臣曾在金梁王麾下忝居骠骑营副将之职,几月前辗转回到了梁州,现任梁州城总兵一职。”
清鸢坐在了主位上,抬手虚扶。
“金老将军免礼,请坐吧。您是……家父器重的重臣,我心中亦对老将军敬重有加,日后还要依靠老将军多多帮衬。”
金德海恭谨坐在椅子上,拱手道:“应该的应该的……”
清鸢笑着颔首,直截了当问道:“听说老将军找我有事?可是这梁州城中的军务?”
金德海想起了来的原因,眉毛拧紧,两手杵着膝盖,回答之前竟是重重叹了口气。
“非也,九小姐,梁州城早已全盘被向家军接手,一切情况尽在掌握。老臣此来,是因今晨刚收到的一条战报,按那战报上来看,目前的形势,对我方来说……简直是日暮途穷,非一个险字可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