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好夜袭事宜之后,清鸢便一直拿着千里镜在城楼上,遥望平南军大营。
尖刀营全体出动,探查敌营巡防及明暗岗哨分布,再一一报给周贤将军。
他们也的确做好了另一手准备,除参与夜袭的人外,还能动的向家军都在默默归拢行装。
无论夜袭成败,兵临城下在即,源丘他们是必然留不得的。
是夜三更末,周贤带着一支敢死大军悄悄出了城。
五十余尖刀营死士着夜行衣先行,摸到平南军大营附近,开始一个一个捂嘴、抹脖子,无声无息暗杀了平南军营外的哨兵。
营中除了偶有火光游动之外,依旧十分安静。
见无异常,尖刀营的一名小头目去告诉了周贤。
向家军两万人分成两队,各自往敌营前后两道门,蹑手蹑脚推进。
清鸢就在城楼上一动不动看着。
说实在的,月光下,这黑压压两片人还真的挺明显的。
偶尔随手捏起一颗葡萄进嘴,含在舌上一压,芬郁的汁水爆开来,她却被酸的皱起了鼻子。
果然呢,还不到吃的时候。
吐出泛紫的青皮,嘴里还在涌酸水,远处爆炸声连天。
清鸢十分镇定,又拿起千里镜看去,平南军大营周围盘了一圈烟云,远远看上去像一条龙似的。
之后旁边的山里冲出来一群黑影,如驱狼之虎,不声不响按着人便杀。
叶舜华大马金刀坐在小山头上,跟个山大王一样,一手按着枪,一手攥着一把就地采摘的龙葵果,一颗颗往嘴里扔。
清热解毒,活血化瘀,还酸甜可口,挺好。
她慢慢咀嚼着,眼神往源丘城楼上飘去。
敢夜袭她的大营,这糊涂主意肯定不会是清鸢的。
清鸢只是不善用兵,又不是蠢蛋。
明知如今她手中多是神机营的兵,营地四周必有暗壕放置地雷,且战后她必会严加防范,又怎会让人白白来送死?
那些所谓的岗哨,也不过是从战场上捡回来,还有口气的敌军。
清鸢此番像个没头苍蝇一样撞过来,实在不太对劲。
“朱武。”
朱武扛着大刀凑了过来,顺手也给了她一把手下小弟新摘的龙葵果。
“诶,您说,这甜星星给您,看您爱吃。”
叶舜华手里是满的,清檀顺势接了过去,顺口道了谢。
朱武看她拿枪往底下的混战人群中一指。
“把那个人给我抓来,要活的。”
朱武拧着粗眉看看清楚,咧嘴一笑。
“得嘞!”
然后就哇呀呀舞着大刀冲下了山。
叶舜华指那人是敌将周贤,顶着个花里胡哨的兜鍪,想认不出他是将军都难。
朱武领着几个小兄弟杀入人群中,周贤正和许灿交战。
偃月刀和双锤你来我往,一时半刻的谁也没法拿谁怎么样。
朱武不讲武德,先抓了一把泥巴在手里,一路像只蛮牛一样横冲直撞,见了周贤便是一把泥。
周贤猝不及防被甩了一脸,两眼被糊,然后马上挨了朱武一老拳。
许灿懵了懵,然后啐了一口,骂了一句“抢老子的功劳!娘了个蛋!”,然后又转头杀进了人群,找别人出气去了。
周贤晕头转向被拖着走,好不容易勉强抹掉了泥,冰冰凉的四棱枪尖已经顶在了他的喉结下。
“说,是谁让你们来夜袭的。”
周贤瞧了一眼这明眸皓齿的姑娘家,本想很有骨气的骂一句“朝廷竟敢让个小小女子领兵简直是牝鸡司晨!”,但那枪尖在他开口前就又深了一分。
“想好了再说话。”
周贤吞了一下口水。
喉结滚了滚,脖子中间立刻多出来一条寸许长的血痕。
“自然是……郡、郡主。”
叶舜华又弹了一颗龙葵果进嘴,眉梢挑了挑。
“向灵雨?你确定这是向灵雨的意思?”
周贤摇摇头,说不知。
他也确实不知,他这个左前锋将军,是今日向家军战败之后,才被赶鸭子上架的。
比起马未等核心人物,他其实并没什么存在感,不过是听令行事。
叶舜华一听也知道,今夜领兵的这个人,纯粹是个不大重要的丑角,应该问不出什么有用的。
挥挥手,叶舜华把人交给了朱武。
“算你的功劳,拉走吧。”
朱武乐呵呵把人拽走,叶舜华又静静观察了一会儿战况。
比起白日那六万余人,今夜出现的这两万人简直是跳梁小丑,实力压根不够看。
的确有死战的,但大多数战斗的欲望并不高,挥舞起刀来有气无力,还有不少畏战而逃的,皆被乱箭射死。
叶舜华突然皱了一下眉,把手里的龙葵果都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起身大步冲下小山,在外围随手用枪挑了一个人,拖回来,用枪拨开了敌人的甲胄和战袍。
这人四肢上有几处都缠着细布,伤情因天气炎热和用药不良,已出现了溃烂的迹象。
她不懂医术药理,但她在昌乐见过无数伤兵。
一旦伤口变成了这样,若欲保命,唯有挖肉静养或截肢,如此便意味着他们会永远告别战场。
兵是伤兵,将也不是良将,这场夜袭好似小儿打闹。
叶舜华琢磨了一会儿,忽地笑了笑,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悲悯。
下令的人定是清鸢不假,但这条命令并非出自她本心。
清鸢这是在敷衍、在置气,同时也在报复、在证明。
她想用血淋淋的事实,证明指摘她的人有错,也同时要在所有叛军中,确立她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话语权。
她之前所想应该为真,这一切并非清鸢想要的,但却被局势和身世推着,所以回不了头。
如今,她恨上了让她身不由己的所有人,她放出了她心里的那头困兽。
凶兽破栏而出,必要择人而噬。
她想玉石俱焚。
——
地雷解决了半数人,去的也并非精锐,此战结束十分迅速。
清鸢回到了城中,负手立在于宾辅床前,脸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笑。
“夜袭失败,敌营外挖有暗壕,暗壕中埋有地雷。敌军也早设好了埋伏,不在营中,皆藏在山中。”
“此番从邺城带回的人中,有两万人因您的战术而有去无回,于叔,您可满意了?可愿随我离开源丘了?”
于宾辅抬起手,嘴唇和手都在发抖,良久未能出一言。
清鸢退后一步,给了旁边服侍的人一个眼神,二人立即上前把于宾辅扶了起来,开始往他身上套外袍。
清鸢就在一旁漠然看着。
“于叔,军无二令,二令者诛,留令者诛,失令者诛。希望您能牢记此次教训,下一次,不要再阻止、质疑我下的命令,可好?”
“毕竟,我已非黄口小儿,我不是在同您哭闹想出去玩耍。”
“我早已认清了我是谁,但如今看起来,认不清我是谁的人,是您。”
于宾辅闻言哪里还能想不到她的意思,忙挣扎着道:“老奴没有,老奴对向家、对您,是忠心不二的啊……”
“我知道。”清鸢负手看着他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我知道您对向家的忠心,日月可鉴。”
她会有今日,自然是拜于宾辅对于向家的忠心所赐。
可惜的是那是对向家的忠心,而非她。
清鸢转身便走,没有再给于宾辅解释的机会。
事到如今,她也不想听了。
月色辉,夜将阑,源丘关东门大开。
六万余人马浩浩荡荡离开源丘,直往梁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