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韵娇知道,这会儿傅端被人缠着,不好过来找她。所以,她也不怕和他对视。
从前若这样,她早慌乱避开了视线了。而今日,二人却隔空相视了很久。还是傅端先避开了视线,她才也收回自己的。
但突然就觉得很没意思了,苏韵娇也不再在这边久留,而是直接起身离开,又往回去。
才转身往回走没几步,突然的,于途中意外看到了个坐轮椅的年轻公子。哪怕只是个侧面,哪怕过去了三年多,哪怕只是匆匆一瞥,苏韵娇也立刻就将人认了出来。
然后本能的,她就躲进了一旁路边深深的灌木丛后。
此刻她心里受到的冲击,比任何时候的都要大。这半年来,有关薛家败落的事她一直都有所耳闻,也知道他在那场角逐中受尽了怎样的侮辱和折磨,可当真正亲眼瞧见他如今这番光景时,她心里仍是一阵唏嘘,然后四肢百骸都蔓延着疼痛。
她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眼前之人,和印象中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郎再合不到一块儿去。哪怕隔得远,哪怕只是一个侧影,她也能清晰感受到那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悲凉气息。
哪怕他看着还好,衣着穿戴也仍如从前一样。
甚至,如今比起从前来,还更添了几分稳重含蓄。
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他身上全无当年初见时的意气风发。
苏韵娇心中一阵悲凉,不免越发感慨天道不公。为什么好人不能得好报,却尽是那些忘恩负义之徒得尽好处。
他是恩公,原此番相遇,怎么着也该是要上前去打招呼行个安的。但眼下这种境况,苏韵娇迈不开那个腿。
人都是在顺境中时希望得遇曾经旧人,如今他落得如此境地,想必也不愿见她吧。何况,这还是在傅国公府,府上众多耳目。若这会儿她主动过去见了齐恩公,那么凭傅端谨慎又多疑的性格,他是绝对会在心中狠狠记上一笔的。
他原就不喜欢齐恩公,她又何必再添乱呢?
正好这般犹豫了一番后,那边人也走远了。目光追随着那渐渐远去的身影,苏韵娇缓又重的呼出了一口浊气来。
“走吧。”她率先起身。
抱月也一直都没说话,直到主仆二人又继续往披锦阁去后,抱月这才小声说:“真没想到,今日竟会在这遇到恩公。”
抱月一提醒,苏韵娇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来。
傅端明明那么憎恶齐砚,为何又会给他下请帖呢?
但很快,她就明白了。
从前是齐砚高高在上,他自然不会给齐砚羞辱他的机会。而如今,他一跃翻身而上,成了力压齐砚一头的存在,他当然很愿意邀了齐砚来。
一来,是可以满足一下他多年的虚荣心,二来,也可叫外人好好瞧瞧他傅端的“心胸”。他傅端并未随波逐流,如他人一样,一力排挤旧日众臣。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傅端敢邀,齐砚也真敢来。
这一相比较之下,无形中,高下立判。
齐恩公的这点心胸和对现实的坦然,还是令她看到了些他昔日的风采的。
洒脱,坦荡,脑海中,仿佛又映入了当年那个少年的身影来。
那边,齐砚已经过去后,又回头朝身后望了一眼。身后的灌木丛仍有轻微晃动,但方才躲在这里的人,却已不见身影。
齐砚重又平静收回目光,继续目视前方。
他虽糟了筋骨,废了一身功夫,但警觉性还在。方才所过的灌木丛明显躲着有人在,他早在靠近前就察觉到了。
只不过……傅国公的事情,也都与他无关。如今他早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
今日应邀,不过是傅端敢邀他就敢来。他无所谓来不来的,但既来了,也就不会躲躲闪闪。
不会主动去往热闹处凑,但既过来了,也就不会再刻意走开。
所以,即便看到了前面傅端和徐馨兰都在,他也没有避让一步。
众人原笑闹作一团,突然瞥见一旁齐砚,立刻都默了声。注意力不再只在傅端和徐馨兰身上,而是加入了个齐砚,放在了他们三人身上。
三五成群,私下里窃窃,个个皆一副等着瞧好热闹的姿态。
那边傅端乍然瞧见齐砚,先是一愣,继而冷静下来,便主动朝齐砚走了过来。
徐馨兰始终兴致都不是很高,这会儿看了二人一眼,反倒是直接走开了。
女主人公走了,众人心中不免抱憾。但虽瞧不着二男争一美的激动画面了,也可看看傅、齐二位的正面对决。
一个是曾经的天之骄子,众星捧月般存在。一个则是新朝新贵,铁血手腕,令人闻风丧胆。
但现实和想象总有差距,厮杀的场面没有看到,相反,二人倒十分客气,场面一片和谐。
齐砚始终是从前那般的逢人三分笑,而傅端呢,如今人逢喜事精神爽,身上的那股戾气倒也暂时隐退了。
甚至他见齐砚笑,倒也大方的陪着给了几分笑。
“给傅世子道喜了。”离得近了,齐砚轮椅先停下,而是主动开口恭贺。
傅端朝他略抱了抱手,回敬道:“齐三公子客气了,还要谢谢齐三公子赏脸赴宴。”口中说着道谢的话,姿态却不见丝毫道谢之意。这便是傅端,始终昂着头,高高在上。
齐砚将一切看在眼中,却什么也不计较,闻声也只略略笑过,之后仍客气寒暄:“是傅世子看得起齐某,齐某既收到了请帖,自然得来。何况,老人家高寿,齐某过来也算沾了点老人家的福气。”
齐砚自始至终的淡定自若、泰然处之,倒令傅端有些失了冷静。
这不是他想看到的场面。
但也没生气,只是继续又同齐砚周旋了几句。
如今二人身份早和从前不一样,他也无需再介怀什么了。
若真有介怀,也该是他介怀他。
人站在了高处,似是心境也同从前不一样,至少傅端觉得如今再难有什么会令他生气。
如今万事皆顺意,唯有……
想到了披锦阁的人,才舒展开的眉眼,又立刻轻轻锁上。
似乎也该去见她了。
之前几日一直都忙,他有借口骗自己逃避。如今祖母寿宴已办,同徐二娘子婚事也定,似乎再没什么理由能绊住他脚步了。
人迟早是要见的,躲是躲不开。
今日双喜临门,傅端多饮了几杯酒。筵散之后,当喧闹褪去,他立在深深夜色中,此时此刻能清晰的感受到,内心深处最眷念之处,就是那一小方院落。
他应该奔过去和她分享自己的喜悦的,可他不敢。
这世间,若要说他怕谁,那除了她应该就没第二人了。
明明她是那样柔弱的一女子,无背景无倚仗,该是最手无缚鸡之力的存在。可他偏偏怕她。
因在意而害怕。
凉风中醒够了酒后,傅端总算重又拾起步子来。
身后小厮见他去的方向不是敏竹阁,立刻跟上来问:“世子这是去哪儿?”等了会儿,见前方主子并不答话,小厮又说,“夜深了,您今日又累了一整日,该回去早些歇息去了。”
傅端这才说:“去披锦阁坐坐。”
小厮瞬时心下了然。
然后也不再作声,只默默跟了上去。
此刻披锦阁内,苏韵娇主仆正好也还没歇下。正围桌而坐,说着些从前的趣事儿。
有提到齐砚,提到时,主仆几个皆沉默,心中总是多少有些抱怨天道不公的。
但这会儿在傅家,再多愤世嫉俗的话,她们也不好多言。
略聊了几句,待见时辰差不多了后,邬嬷嬷便劝:“娘子先安歇吧。这几日养足了精神,后面好办事儿。”
主仆几个已经盘算过,实在不行,后面只能寻机会逃出去。
外面天大地大,逃了后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他傅世子一时半会儿也未必找得到。
待过去了这阵子,傅徐两家联姻后,有徐二娘子这位富贵双全的娇妻在,久而久之,傅世子自然也就忘了她家小娘子。
这应该是眼下最好的法子了。
正说着话,捧星突然匆匆跑了进来。
“世子郎来了。”她说得急切,声音也压得很低,像是怕被外面的人听到一样。
众人也是心中一阵慌乱,立刻四下散了去。傅端迈门槛而入时,苏韵娇几个正好从里面出来。
“见过世子郎。”领着自己的几个仆人,苏韵娇向傅端行礼。
因仍有愧疚在,故傅端没受苏韵娇这个礼。才见她蹲身,立刻伸手过来将人扶起。
“韵娘日后同我都不必如此客气,过来坐。”傅端朝她引手。
苏韵娇面上没什么,心中却是狠狠一阵凉笑。
日后都不必同他如此客气?如今她都退还婚书了,他们早不再是未婚夫妻的关系,日后又还有什么见面的机会呢?
果然,她猜得没错,从一开始他肚子里就是在冒坏水的。
虽一早就猜到了他定是这个想法,但心里总归还是抱有点侥幸在的。万一呢?
所以,这会儿傅端的态度肯定了她之前的想法,她心里多少还是更为缺憾的。
果然得要自己另谋出路,在他这里,她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苏韵娇在心里尽力逼迫自己不生气,告诉自己要冷静。所以,瞬间的失望和恼火后,她又立刻拾回了理智。
然后便按着之前主仆几个商量好的计划实行,苏韵娇只装着她挣扎了几日后,已经能渐渐接受这个现实了。
如今也不必再同他客气,他叫她坐她就坐。
坐下后,苏韵娇主动开口问:“世子郎同徐二娘子的婚事,已经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