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晌午,终于有个半大小子灵机一动,见手指不够数了,又蹲下身开始数脚趾。
一双手加两只脚,不是正好二十个吗?听别人说了好多遍也记不住,这长自己身上的,总不会有错吧?
这个聪明的办法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
于是整个下午,街巷里随处可见掰着手数手指头,脱了鞋数脚趾头的孩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你抠我一下,我戳你一下,乐得哈哈大笑。
足足数到第二天傍晚,那半大少年才带着几个孩子鼓起勇气排队,结果这次每个人领了整整两块糕饼!
饼子到了手里,不用掂就晓得份量十足,几个孩子欢呼着朝家中跑去,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
这天,府衙附近孩子们掰脚丫子数得正起劲时,府衙斜对面忽然吵闹起来,夹杂着压抑的哭声,仿佛野兽濒死前的悲鸣。
门口的衙役急忙奔了过去。
哭泣的是个中年男子。
他身着短打,面色黢黑,露出来的手脚粗黑结实,显然是个做惯粗活的。
此时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中捧着一把铜钱,男子整个人都在哆嗦,颤巍巍地不断朝围观的人伸出手去,哀求道,
“帮我数一数吧!求你们了,谁来帮我数数,是不是八十五文?是不是啊!”
“不是帮你数过了吗?七十二文!七十二!要说多少回你才记得住?”
“不会是你自己不小心掉了吧?”
“石大头,到底咋回事儿啊?你可得想开些!”
“瞧着怪可怜的!”
衙役叫方小谷,是个年轻小伙子,今年年初才经一个族叔介绍进府衙的。
他看那汉子明明身形高大,此时却佝偻着脊背,赤红着双眼,捧着铜钱茫然四顾,不由心生不忍,不顾身后老衙役的拉扯,上前道,
“我帮你数。”
石大头那双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睁得更大,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府衙的差爷。
他心头一喜,小心翼翼地把铜钱放在地上,“差爷,您帮我数数,是不是八十五文?”
他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努力劝服自己,“我每年都给石家帮工,管事亲口许了八十五文工钱的,他亲口许的……”
方小谷持刀画了个圈,将那堆铜钱圈在里头,随后一枚一枚地数,数出十枚铜钱放到圈外,
“你看,这是十。”
见石大头点头,他又数出十个放到圈外,“这样……加起来是二十。看清楚了吗?”
石大头点头如捣蒜,“看清楚了。”
方小谷如法炮制,再次数了两个二十,然后将三摞铜钱排列整齐,放柔了声音道,
“三个加起来,六十。”
石大头两眼盯着圈内的铜钱,脸上似哭似笑。
剩下的铜钱被方小谷一个一个摞起来,这次不用人说,石大头自己就看得出来,少了十来个。
“这是十二个,总共是七十二文,”方小谷将四摞铜钱捡起来还给石大头,
“收好了。如果有人欠钱不给,可来击鼓鸣冤。苏大人是个好官!”
方小谷虽然做衙役没多久,但不管是亲自到各个村子带着大伙一起下地,还是钱家棺木事件,他都亲身参与过。
若不是好官,如何能做到这个地步?在他看来,这样的知府大人比姓任的靠谱多了。
听他教石大头鸣冤,其余人也议论起来。
有的开口附和,“对,上公堂,大人一定会为你作主的!”
有的却持反对意见。“这没凭没据的,不是给大人添麻烦吗?”
“都过去多久了?人家能认吗?说理都没处说去啊!”
“石大头,你那钱是不是丢了几个啊?”
石大头原本听得一愣一愣的,一听人说他自己把铜钱弄丢了,顿时转过身,猛地瞪向那人,
“我没丢!”
这些铜钱,每一文都是他的血汗钱,他恨不得穿到肋骨上,怎么可能丢?
石家是花城的一户乡绅,因家里下人请的不多,每回家里有个什么事都会雇人帮工,尤其是田里和庄子上的活计。
工钱少,但是管饭,不拘野菜粗粮啥的,总归能吃饱。
为了求个生计,他十一岁就去帮工了,像个成丁一样,顶替牲口拖着犁耙在地里拼命干活。
那时候忙完耕种的工钱是六十文,施肥秋收也一样。
后来他长了年岁,也长了力气,工钱就涨到了八十五文。
石家那管事笑眯眯地说,“大头啊,你也是石家人,是我看着长大的。旁人都是八十文,只有你是八十五文,可要好好干哪!”
石大头就这样给石家帮了多年的工,有时候自己开出来的地都顾不上,但具体多少年,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只知道每一次帮工,他都能拿到“八十五文”工钱,拿这钱去买肥料、给家中老母买药。
捧着手里的“八十五文”,石大头放声痛哭,仿佛要把胸腔里的血一道哭出来,哭声嘶哑悲恸,听得先前说风凉话的人都面露不忍,别过了头。
方小谷转头就找到苏惟生,把这事儿说了。
这次苏惟生没有直接去拿人,这姓石的说是乡绅,其实就是有几百亩地的小地主,运气好,家中出过一个秀才,向来以“书香门第”自居。
苏惟生就让方小谷换了常服,带着人去石家门口数数,足足数了三天。
闹得石家人都没法儿出门,把今年一整年欠的工钱都补上了。
这事儿闹得并不小,后来整个城西的百姓一说到知府大人,都得竖起大拇指,
“还得是咱们苏大人啊,高明!”
两天后,府衙门口领糕饼的队伍里多了个高高大大的石大头。
他瞧着比往日更沉默了些,眼里的光却如同燎原野火,叫人不敢直视。
随着石大头的出现,前来学数数的成年人越来越多,答错了也不气馁,嘻嘻哈哈地接着学。
待吏员把登记的纸张攒了厚厚一沓的时候,苏惟生拿出来做奖励的糕饼山也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