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惟生叹了口气,“说了,不过此事爹想自己跟您讲。”
他不赞同苏正德将身世之事告诉苏家,毕竟是混淆血脉的大事,族里能容得下吗?
苏老爷为何如此维护自家?除了看中他的资质,更因为他是苏家族人。一旦知道了真相,族里能不心存芥蒂吗?
他们一家,此时可还不到脱离苏家自立门户的时候呢!
况且对于苏家这几位长辈,苏惟生是真心敬重,实在不想因此跟他们离心。左右他爹也不想寻亲,又何苦再节外生枝?
但这次苏正德前所未有地固执,周氏什么都听丈夫的,单他与两个姐姐,口水都说干了也没能劝服,便只能随他去了。
罢了,既承了苏家的好处,有什么后果他们一家人一起承担便是。
苏老爷一愣,“行,明日我自己问他。”
苏惟生笑着应好,送了苏老爷回房。
老爷子却还没操心完,
“尸身如何处理?到底是你嫡亲的祖父,生前再对不住你们,死后还是留两分体面吧!”
他自然看出苏惟生对苏信之死没半点伤心——除了苏正德,怕是没人会伤心吧?只怕心里还在叫好呢!
可这能怪几个孩子吗?要不是苏信这个长辈把事情做得太绝,惹得苏家满门憎恨,何至于此!
为子不孝、为父不慈、为亲不仁,苏信这辈子啊,活个什么劲儿呢!
苏惟生道,
“我跟爹商量过了,把人送回他们如今安家的那个小山村安葬。摔盆打幡什么的,不是还有个苏惟明么,年纪虽小,有他在却也够了。我爹这情况,还是算了吧!至于守孝之事……”
对于苏正宗却只字未提。
苏老爷想了想,“守什么孝?除族之人,连个正经长辈都算不上,你们家若有心,近来少参加宴饮便是了!”
按理说苏正德就算已经出继,亲生父亲身故也至少该服个齐衰的(守孝一年),但苏信既已被除族,连个苏家族亲都算不上,自然是没这个必要了。
苏惟生暗笑,看来族长爷爷对那老头子还真是深恶痛绝,不过此言正合他意,也乖巧地答应了。
第二日苏正德刚换完药,苏老爷就找了过去,问过伤势之后,苏老爷便安慰道,
“苏信自己造孽,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苏正德愣了一下,“多谢堂伯,我……还好。”说到这里咬了咬牙,“堂伯,晚辈有要事跟您说。”
苏老爷见他神色前所未有的郑重,思忖片刻便挥退了下人,“说吧。”
待听完苏正德的身世,苏老爷却并未太过震惊,
“如此才说得过去,毕竟老夫活了七十多年,也从未见过能对亲儿子下此等毒手之人哪!那你又是如何打算的?”
苏正德却大感意外,“族长,您不怪我?”
苏老爷嗤笑道,“苏信造的孽,怪你做什么?那会儿你只是个满月不久的婴儿,还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不成……你可要寻回亲人?”
据苏信所言,那个叫“锦绣”的女子口中提的是“老爷夫人”,而不是“老爷太太”。
苏老爷虽是白身,却并不是没见识的人——二品以上的诰命才能称“夫人”!看来那淳于家来头不小,苏正德纵想回归本家,也是人之常情。
苏正德急忙摇头,“晚辈生来便得族中庇护,从来没想过离开苏家!只要族中不怪罪、不赶我走,我永远都是苏家的人!”
毕竟苏信一家才是真正的苏家族人,却因他之故落到了如此下场,族里老人能轻易放过吗?
苏老爷何等精明,闻言便道,
“苏信父子多行不义,若放任不管迟早连累全族,并非全因你之故,你不必多想。老夫问你,你果真不想寻亲?就算你亲生父母是达官显贵,也不找吗?”
苏惟生昨夜便将什么诰命品级之类的跟苏正德说了,苏正德却想到了另一节——谁知是达官显贵还是乱臣贼子?
若是前者,迟迟未找来就是放弃了自己,他何苦厚着脸皮上门?因为这些年的经历,苏正德从不敢将自己看得太重。
而若是后者,他们一家才安生多久?比起素未谋面的亲人,到底还是自己的小家更重要。
“不瞒堂伯,晚辈昨晚想了一宿。我们小门小户的,还是守着本分安稳度日吧,什么达官显贵的,与咱们又有什么关系呢?若非苏家相护,晚辈如今还不知落到什么地步,饿死冻死,被豺狼叼走都有可能!苏家待我不薄,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富贵,我更愿意做踏踏实实的做个农家子。便是富贵,我们也能凭自己的双手去挣!”
苏正德老老实实地说完,又忐忑道,
“可是堂伯,事关苏家血脉,我们真的还能留在苏家吗?”
苏老爷听完,却上下打量了苏正德一番,仿佛头一回认识这个堂侄似的,过了半晌才赞许道,
“好!不愧是我苏家的好儿郎!”
说着抿了口茶才接着道,
“至于血脉……你别忘了,你族谱上的父亲苏佑本就不是苏家血脉,他祖上也只是老祖宗的义子而已!苏佑的儿子身上没有流着苏家的血,又有何奇怪?”
苏正德大喜,“那您的意思是,我还可以继续做苏家人?”
苏老爷点头,“即便哪日你寻到亲生父母回归本家,只要你愿意,也仍旧是苏家的至亲。”
把这人品与本事兼具的父子俩赶出苏家、与之交恶?他又不是傻子!
“不过此事就不必再告诉其他人了,省得外头议论纷纷,扰了你们的清静。”
苏正德自然明白苏老爷的好意,闻言忙感激地应下来。
“淳于家那边,老夫私底下让人查一下,等有了确切消息,再由你自己做决定。”
见苏正德欲言又止,苏老爷摆手道,
“正德啊,你还年轻,很多事想不开也正常。但这人哪,哪能不寻个根呢?起码要知道自己从哪里蹦出来的吧?而且你扪心自问,真的不想知道亲生父母是什么人吗?你放心,老夫不会露了行迹,便是最后查出来淳于家非良善之辈,老夫也不会因此看轻你们一家。你跟长生的品性,老夫信得过!”
另一边,小栓终于等到下学回家的苏惟生,“少爷,废宅那人怎么办?”
怎么办?
苏惟生轻笑道,“废宅里的自然是乞丐,与咱们有什么关系?你去把小柱叫回来吧。”
后者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便退了下去——这是要把人丢在那里不管了!
等到了废宅一看,小栓不禁狠狠皱起了眉头,主要是……场面不大好看——地上好大两摊血,旁边还散落着许多碎渣,也不知是石渣还是碎肉。
他狠狠瞪了弟弟一眼,“走吧,少爷让你回家!”
小柱挠挠头,“那这人呢?”
“什么人?这里有人吗?”
兄弟俩把苏正宗身上的绳子解下带走,欢欢喜喜地回家领赏去了。
口不能言、手不能提、更不能写字、两条腿废了,这宅子平日也没什么人来,喝着西北风能活多久,就要看苏正宗的造化了。
躺在地上的人被乱发挡住的双眼中布满绝望,伸出手“啊啊”地叫了两声,只是等了许久也没见人回来。
那双手,最终无力地垂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