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盐的雪路,有月色与暗影穿梭于街巷。
鬼魅掠过。
“公主,您并没有醉酒?”阿枝见嬴荷华行止利索,丝毫不像是刚才被张良送回来的样子。
她意识到自己对张良说了什么话之后,她已经清醒了很多。
后来院中,她给张良灌了很多酒,从他身上找到了韩非的私印。
“被廷尉所言之事给吓醒了。”许栀饮完手中的姜茶,兀自把长发束起,她的眸光在黑夜之中一沉,“今夜,有的事情不便被先生看见,就让先生好生休息一晚。”
“原来公主是有意在博士官员前露面。现在朝臣中知晓此事之人皆不敢声张,邯郸城中虽已细密清扫过一遍,忧在漏网之鱼。李廷尉言告公主,公主是知道大王在何处?”
“等一会儿就知道了。”
许栀先换了身利落的衣裳。
很快,许栀要等的人乘夜色而来。
她系着蒙毅的大氅,颇有些‘狐假虎威’之状。
陈伯也就是木戈,他摘下了黑帷,看到黑氅以为这不是嬴荷华一个人的意思,而是代表咸阳诸臣。
他从袖中掏出一卷黄布,徐徐展开道:“公主,这是下臣几日来所绘制的邯郸城地图,详细到了每一条街巷。”
许栀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地方最容易暗藏旧事?”
陈伯总算抓到了比李贤更容易获得试探成功的主子,立刻机灵地回答:“当是大王曾为质之地——子年巷。”
许栀沉思一会儿,淡淡道:“看吧,父王在何处,其实很容易被人想出来。”
阿枝见嬴荷华要出门,她方才听李斯之言,已然明白几分,嬴政要去亲自完成一场屠杀。她这般贸然前去,不是把自己往剑上撞?
“公主!大王今夜才赐了您封号,廷尉既然提醒公主,便是让您不要前去!”
到这一刻,许栀才知道,为何赵嘉会说那句:纵然嬴政到了邯郸,屠尽邯郸城,他一辈子也无法释怀。
困住他的只是郑璃的遗忘吗?
那是被赵人戳着脊背谩骂的过去——野孩子,贱种。
又是在甘泉宫亲眼所见的赵姬与嫪毐所生两子。
听见群臣朝民议论纷纷的身世,吕不韦的私生子。
嬴政到底是什么人?
邯郸,有他屈辱的过去,是他心中一种哀愁又鲜血淋漓的符号标志。
许栀从后来人的眼中看到沉寂在历史中的悲惨。
许栀很想奔去子年巷,但她怎么能以现代人的高高在上去凝视他的痛苦?
纵然是做嬴荷华的时候,她也未曾体悟邯郸,她不能轻描淡写用语言安慰嬴政曾遭受的一切苦楚。
铺陈到此处,许栀已让阿田的母亲在街巷处等候。
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有资格去拯救一个濒临嗜血的灵魂。
此夜,她绝不会让这个无上孤独的帝王,再临地狱。
听月色如昔,念雨剪霜花。
所以,许栀跪在了郑璃的榻前,微扬首哭道:
“母妃,父王在邯郸失踪了。”
郑璃拉开床帷,惊讶道:“什么?”
“杨端和将军已派人去寻,但还是没有找到父王。邯郸街巷复杂,李廷尉对此地不熟悉,也不知道父王会在何处……”
郑璃猛然感到心惊,下意识地握了拳,接着迅速地穿衣绾发,衣带束腰,又携上一剑。
郑璃一改往日的柔和清冷,眉宇间皆是锋芒。
许栀看见郑璃干净利落地翻身骑上马,她发觉自己对于父母的过去还是了解得太少。
比如这一朵花,从不是温室中的芙蓉花,而是凌霜的寒梅,荆棘玫瑰。
无论是浅唱低吟的缱绻,还是信臣的忠心,这一夜,许栀注定奔波。
从郑璃的房中出来后,换了阿枝的衣裳。
她到了李斯在邯郸的住处,还没拉下帷帽。
李斯便一俯首,“永安公主。”
“廷尉不必拘礼,还是唤我荷华吧。”
李斯对她所至清清楚楚,开门见山,“荷华公主得张良于帐下,乃是如虎添翼。”
“荷华应当与廷尉道谢,若非您教我,悬崖之上,我死于他手也未知。”
“张良是大王看中之人,不被用就只能死。怀璧其罪在他身上同样试用。”
李斯言语但见锋芒。
“章邯与吕泽,是廷尉安排到雍城队伍之中的吧?”
嬴荷华很聪明,这种聪明可以成为匕首也可以成为伤己之刃。
“安排?”李斯沉笑,目光锐利,“公主是在问臣为何封住了王绾来邯郸?公主要明白,臣教公主救张良,不是想为臣找来一个政敌。”
李斯为法家,当然将张良视作敌人。
他却没想到,这样的攻击之言并未让嬴荷华出言维护张良。
“政敌之谓,太早了。”许栀停顿片刻,笑着饮下手中物,“何况,廷尉为荷华尽心谋划,而张良在韩国对我有杀心。廷尉该放心才是。廷尉来之前当与张良见过面,所以李左车之事,廷尉会愿意吧?”
李斯不禁坐立。
屏风之后也似乎有风。
看来李由所言只是表面,她对李贤果然出手是真。
而对张良的利用也是真。
嬴荷华比她父王更甚,对谁都是心狠手辣,没有半分真心。
君主永远都是君主,对臣子之驾驭何以有仁慈。
这是几十年的思维定势,李斯没办法不细细思索利害。
“公主让李左车活,而臣却会妄遭非议,臣为何要做这样费力不讨好之事?”
正当李斯这样想的时候,许栀先放了一枚铁章在案上,又提笔在他书案的一枚竹简上写了几个字。
“如果再加上这个?”
墨汁一收,竟然是韩非现今所在大致位置,落款却是张良的名字。
嬴荷华在提醒他,救了韩非的人正是张良。
“公主在威胁臣?”
李斯眼看着她把竹简扔进了一旁的火盆中。
竹块噼里啪啦地发出响声。
“我费心费力地让人救韩非,又真心想要廷尉活着。何必现在才来威胁廷尉?”许栀停顿片刻,有意提及法儒之别,“廷尉莫不是把法家学进了骨子里,任何人都会被怀疑几分?”
“臣不敢。”李斯敛眉,续言:“公主此来不是为张良,而是为了大王。”
许栀站了起来,烛台上摇曳的火苗在她的脸上晃动,“廷尉应该知道,纵然父王不在意流言,也当择他事以盖。”
李斯恍然,“公主所虑,臣明白,但此夜动静大,不知公主可有办法?”
许栀看着李斯,“赵臣韩仓挟持国使,于高台相逼于我,军中有言中伤,若再加一些?”
许栀点了李由之言。
李斯赶忙道:“臣……当尽心而为。公主放心。”
她贯通前前后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将趋利避祸做到了极致的李斯,会把嬴政今夜失踪的消息告诉她。
许栀想到张良换下姚贾的毒药,如果不被换,那李斯是真的会死。
因为韩非死,他想要自杀?
自杀。李斯会做出这个匪夷所思的举动,如今又来拐着弯来给她提醒。
许栀浑身都颤粟了起来。
她力图把场面上的人看得更清楚一些,却不能再暴露自己的身份。
许栀想到了赵亡之后的事件。
荆轲已被李贤解除危机,而燕丹却离开了秦国。
她在临走前只模拟两可道:“廷尉,不知你所想是什么,但今夜只是开端。”
许栀的视线落到了闭合的屏风上,草草一眼,想起了前日她的窘态,也并未深思。
许栀方离李斯暂住的府邸。
马车还没走几步。
一个不速之客突然从底部翻了上来。
“你。”
“嘘。”这个黑影伸手捂住了她,单手扯下了他的面罩。
很熟悉的声音和熟悉的人。
五天前连床都没法下。还说什么‘臣起不来’。
现在换了身黑衣服,身上别了剑,不像是受了重伤,又开始到处跑,干起来杀手的老本行?
“你身体好了?”
许栀开口这句话让李贤无处回答。
好得太快也不行。好得太慢,也无法解释。
墨柒之事说完,他才去了密阁,与他们的人交接了如何罗织郭开罪名。
李贤透着黑,依稀看见她穿着侍女的衣服,晚间出行,一看也不是安分的样子。
他沉默一会儿,余光淡扫她一眼,移回视线。
“你也好了。”
……许栀哑口无言,下意识护了脖子,往后一挪。
李贤看她顿时局促起来,见她展出的抗拒与害怕,不由得微滞。
“三更半夜,公主为何这身打扮?”
她看了他,“你又为什么穿成这样?身体要是没好全还是别乱跑,若你哥哥又拿你的事情在军中传言我的坏话,我就告诉他,你……”
“如何?”
“实际上……身体好得很。”
李贤笑道:“听公主此言今夜有事发生,看了我遇见你是恰到好处。”
李贤话音刚落。
忽有个陌生的声音喊住了车。
“可是永安公主车驾?”
两人表情一凝。
许栀做了个嘘的手势。
深夜人本来就少,马车一停,来人不辨身份,但指明了身份,当并非寻常,月光清冷透出今夜的血色。
她拿出早早备好证明阿枝身份的小印。
“公主殿下在宫中忘了东西,派我去为公主取,劳烦尊驾容我赶回,还要及时回禀公主。”
“张少傅送公主回宫,饮酒的是公主,醉倒附院的却是少傅?”
李贤握剑的手一紧,难怪她身上有酒味。
张良。
她自见他开始,似乎就无条件地维护着他。
他不明白。
李贤濒临被墨柒言语击溃的边缘。
帘外开口之人已然不是刚才那个声音,许栀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她掀开帘子,来人青黑色的袍子,手中的剑锋在清白的月色与雪地中透着寒光。
几年不见,他下颚生了青茬,一双细长的凤目,笑意不减病态。
这是,韩安。
韩安看到端正于车驾中的人,眼中正对方才的话明灭着捉摸不透的神色,不由得笑道:
“我从未小瞧公主,如今看来当真是好手段。”
“韩王不在梁山为何到邯郸来?”
“既然是要问旧时事,自然要有旧时人。”韩安大笑:“我的臣成了公主的臣,我所爱被公主所缚,你说我不该来?”
——
郑璃在临雪的街头,扬鞭直奔子年巷。
一个妇人拦住了郑璃的马,喊了她的名字。
郑璃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你是何人?”
“阿璃公主,您忘了我吗?”
田母打开了从花树下挖掘出来的匣子,起初她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嬴荷华所言,直到这一眼,才知嬴荷华没有骗她,她看到策马来的那个身影,顿时与二十年前在赵国宴会上一骑绝尘的韩国公主郑璃所重合!
秦王的妃子。
她不是去了楚国吗?为何后来会成为嬴政的妃嫔。
田母也不愿再细想其中的变故。
她是郑王室之人,匣中之物是郑室所托,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件器物交给郑璃。
一股异香从匣中散开,泛黄软布之中,静静呈放着一块精美绝伦的月牙儿形的玉饰。
匣子打开的那一刻。
郑璃微怔。
脑海中无法扼制的光影,强行破开了她记忆的裂缝。
与此同时,子年巷
四周血液流淌,刀剑刺入腹腔的声音。
嬴政手持长剑,所想却是过去的一切。
旧时的巷道他还是记得很清楚。
仿佛寒夜如昨。
秦昭襄王四十八年正月,邯郸也是这样的大雪。
秦国大将王陵率军进攻赵都邯郸,杀伤士兵、百姓甚众,赵孝成王因为愤怒至极,便准备杀死此时仍在做人质的子楚。
危急时刻,吕不韦通过重金收买守城官吏,帮助子楚逃出邯郸,并顺利地进入王陵的大营中。
落在子楚身后的还有他的妻儿。
从此刻开始,赵姬与嬴政开始了长达七年的颠沛流离。
这也还算好,朝不保夕之余,没有一日,不会带给他们危险。
对一个孩子来说,他的童年没有任何光彩,只有受尽了的邯郸城恶徒的欺凌,以及肆意辱骂。
“哈哈哈,学两声狗叫,我就放过你。”
尖锐的嘲笑一点儿也没有减少,还道是一种宽慰:“唉,算了,反正也是要被拿去祭旗。”
“贱种。”
这样的日子,推搡,辱骂,不是一朝一夕,而是整整七年。
当年的嘲讽与欺辱,化为他此刻能够反抗的报复!
最直接的仇恨!
剑柄上沾着用二十年仇恨堆砌而成的疯狂。
嬴政紧握长剑,踹开了第一户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