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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侃沿着白亮的光束朝前望了一眼。
在一片狰狞可怖的骷髅中,突兀地冒出一颗活人的脑袋,有鼻子有眼有头发,叫声还分外嘹亮。
正是王芳菲!
想来地下除了她和燕子,便只剩王芳菲一个女人了。
很明显,王芳菲没有找到赵河远,或是找到了也不代表赵河远会管她,总之,她孤身一人漂浮在白骨累累的暗河中。
周遭暗无天日,河水冰凉刺骨。
白森森的骨头在水中相互碰撞,发出吱吱咕咕的死亡邀请。
王芳菲不想烂在地下,她知道该向谁求助。
不幸的是,萧侃并不想搭理那对白眼狼夫妻。
如果不是一时心软救下他们,赵河远根本不会有机会刺伤燕子,对于王芳菲,她更是仁至义尽,实在没有再施援手的必要。
她冷冷地收回目光,继续去够气息微弱的燕山月。
毕竟,燕子的身体才是她最担心的事,但她越是着急,燕山月越是四肢无力,两人的距离比之前缩短不少,仅有一拳之距。
可这一拳,如隔千丈。
林寻白大声鼓励:“燕老板!你抬抬手,把手抬起来就行了!”
燕山月依旧纹丝不动。
看情形,他们不得不等一等,等河水涨高,把木板托上几分。
不远处的王芳菲见无人理会自己,叫得愈发凄惨,“雪儿!你救救妈妈!”她一边叫,一边扑腾着向他们游来,“雪儿!雪儿!把妈妈也带上去吧!”
萧侃本就心急如焚,又被她如此一吵,扭头怒骂:“你敢过来,信不信我把你脖子抹了!”
王芳菲一秒噤声。
吓得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敢动了。
然而木板上的燕山月却冷不丁地动了一下。
萧侃大喜,急忙向她伸手,可她颤颤巍巍地撑起半截身体,并没有回应萧侃。血红的双眼好似穿透了黑暗,她竟直直地看向身后的王芳菲!
萧侃一怔。
燕山月又从嗓子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啊啊……妈……啊……”
那声音诡异而清晰,让人难以置信。
林寻白一下子反应过来,燕山月不是糊涂了,而是意识出现了混乱,就像那些失控的保镖,并非是真的发疯发狂。
他们的眼睛看不见了,只能用脑内的幻想去填补空白。
没准在那群保镖的想象中,他和萧侃是不速之客,是凶禽猛兽,所以才会条件反射般地与他们展开殊死搏斗。
换而言之,燕山月的症状恰恰是对王芳菲的呼救产生了反应。
错乱的记忆让她短暂地变回了沙雪,纵然目不能视,也能记得母亲的声音,记得自己叫“雪儿”。
她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何模样,旁人不得而知。
也许是六岁时的大雪,她哭哭啼啼地出门找妈妈;也许是十五年前的深夜,她顶着寒风跳下火车。
在无数难熬的日子里,她渴望父亲的庇佑,渴望母亲的关怀。
但渴望始终停留在渴望。
燕山月恨王芳菲,恨到骨子里,恨到只肯称之为“离家出走的女人”,而沙雪不同,她一直在等待,一直在期盼。
永远心怀希望。
萧侃眼睁睁看她抬起虚弱的手臂,朝王芳菲递了过去,不由地厉声喝阻。
“燕子!不要!”
燕山月却置若罔闻。
王芳菲岂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不顾萧侃的恐吓,三下五除二便扑了上来,一把攥住那条纤弱的手臂。
“雪儿!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妈妈的!你给妈妈一个机……啊!”
她陡然一惊,因为看见了燕山月的双眼。
那样的血肉模糊,那样的恐怖吓人。
她想抽手,又想要活命,只能硬着头皮忍受,那副纠结的嘴脸看得林寻白都火冒三丈,萧侃更是打算跳回河中,直接将她赶走。
可下一秒。
王芳菲突然伸手摸向燕山月的脸颊,轻轻擦拭眼下的血污。
“我的雪儿,我的雪儿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仿佛心头被狠狠扎了一刀。
不,不是一刀。
是比刀更深、更痛的伤口。
三十一年前,她承受了天大的苦楚,才艰难地生下这个孩子,她有过许许多多的怨恨,怨孩子让她糟了罪,恨沙卫没让她过上好日子。
于是,她狠心抛弃了这个孩子,自私自利地享受着美好人生,她自欺欺人地相信,她的雪儿很聪明,肯定会过得很好。
在得知燕山月的真实身份后,她更是沾沾自喜。
她的雪儿就是聪明,就是厉害。
哪怕燕山月将她吊上烽燧,她苦苦哀求,她破口咒骂,但无论哪一种情状,她都不曾对当初的决定有过一丝一毫的后悔。
唯独此时,唯独此刻。
她看着燕山月,看着苍白面庞上被鲜血侵染的眼眸。
她肝肠寸断。
她想起那个风雪交加的日子,想起自己在破旧的土炕上疼得死去活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当时的她只有一个卑微的念头——求佛保佑自己的孩子,保佑孩子平安健康。
如今……
如今怎么会……
她的雪儿明明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她的雪儿……是因为她吗?
因为她犯下大错,才会有今时今日的报应。
那报应也应该报应在她身上,为什么要惩罚雪儿?
王芳菲紧紧地抱住自己的骨血,滚烫的泪水涌出眼眶,由澄净的透明变为淡淡的绯红,她的双眼正一点点被血色包裹,而她无动于衷。
“雪儿,你别吓妈妈,你会好起来的,对不对?你告诉妈妈,你会好的,对吗?”
燕山月说不出完整的字句,却用尽全力回应她的拥抱。
“呜呜……妈……啊……”
假如这个温暖的怀抱可以来得早一些。
假如这个世界真的允许假如。
菩提树上的佛眼还会不会俯瞰人间,那些因果,那些轮回,又是否会如期而至?
答案无人知晓。
等不及河水上涨,王芳菲扶起燕山月,将她的双手递给萧侃。
“快!快拉雪儿上去!”
萧侃毫不犹豫地拉住燕山月的双手,与此同时,林寻白分秒不误地向上使劲,可就在燕山月瘫软的腰身直起的一霎,一股突如其来的水浪从侧面倾泻而来。
下方的三人躲闪不及,彻底没入泥浆之中。
白骨像箭一般横射乱飞,裹泥带沙的水流一路飙升,没过垛口,直逼城楼。
林寻白咬紧牙关,一鼓作气把萧侃倒拔出水,自己也踉跄着向后摔去。
“呼——!”
萧侃倒吸一口长气,瞬间瞪大双眼。
她两手空空。
燕子!
她刚刚拉住的燕子呢?!
没等她爬起身,一波接一波的水浪就再度袭来,巍峨的城楼从河中孤岛变为水下堡垒,过不了多久便会完全沦没。
萧侃一把夺过手电筒,疯狂地朝水面照射,但滔滔暗河浊浪排空,哪里还有半分人影?
“燕子!燕子!”
她不顾一切地跨过垛口,想重回河中捞人。
林寻白拦腰将她抱住。
换作以往,救人的事他必定首当其中,可眼前的水势撼天动地,早已不是什么沙漠暗河,而是实实在在的地下洪流!
“萧侃!你冷静一点!你跳下去也救不了她们!”
“人都没了,我还冷静个屁!”
“你以前说过,人得保证自己活着,才有资格救人,不是吗?”
“是啊,我特么现在不就活着!”
她的力气不比林寻白弱,真要拼起命来,林寻白铁定拦不住她,他只好换个角度说服,“我们先去叫胡导!胡导就在地上,他不是有绳子拉我们吗?你可以拿绳子去救燕老板!”
他这么一说,萧侃停下了挣扎。
水位仍在不住地上升,连城楼的河水也淹过了小腿,萧侃逆流跑向另一侧,原有的沙堆被水冲散,她仰头向上看去——
只有黑压压的一片。
紧跟其后的林寻白顿时傻了眼。
“洞……洞呢?”
任凭手电筒投出的光晕如何游走,所到之处尽是幽黑无望。
没有洞口,没有出口。
自然也没有生路。
“操!”
萧侃啐了一口嘴里的泥沙,把心一横,“反正都要死,我去找燕子!”
这下连林寻白也找不到阻拦她的理由了。
然而她刚迈一步,眼前却骤然一黑,一股莫名的刺痛在眼底炸开,没有任何前兆,她脚下一崴,仰面栽进水中。
林寻白大惊失色,急忙把她拉出水。
萧侃双手捂眼,豆大的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坠入滚滚激流。
她痛得面目扭曲。
林寻白一下慌了神,举起手电筒照向她的脸颊。
白光嗞嗞作响。
不过半秒。
就咻地灭了。
黑暗夺走了他的视野,比诅咒来得更加迅猛。
黢黑的地洞里,广袤的天地不再有意义,逐渐狭窄的生存空间是他们最后的棺椁,白骨在奔涌的河水中翻覆,奏出悲戚的哀乐。
小腿、腰腹、胸膛……
洪流似地底的恶鬼,一口一口蚕食他的理智,将他推向崩溃的深渊。
萧侃一把握住他的手。
冰冷的河水中,她的掌心是唯一的温度,她的握力是唯一的鼓舞。
她还没有放弃。
他们还不能绝望!
“刀!林寻白!拿刀挖出去!”
他倏然回神,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趁着上方还有些许空间,他暂时松开萧侃,一个猛子扎进湍流。
暗河里没有光,他也不需要光,凭借对方位的精准记忆,他很快摸索到城墙的垛口,再往下一捞,就够到了插进缝隙的英吉沙匕首。
水底的漩涡转得他头晕脑胀,可求生欲大于一切,更高于人的极限。
他绷着一根弦,吊着一口气。
如鱼鹰冲出水面!
他重新拉住萧侃,抓住混沌中仅存的一丝确定。
升高的河水是最好的浮力,足以将他推向地洞的穹顶。
没有洞口,他可以凿出洞口,没有生路,他可以挖出生路。
因为他们不该死!
分不清挖的是哪里,也顾不上挖的是哪里,他一刀接一刀地凿向上方的沙地,汹涌的暗流时而没过头顶,时而给他半口呼吸。
空白的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活下去!
活下去!
哗——
黑色的穹顶裂出一道细小的缝隙,久违的光线劈开天地。
浩浩荡荡的水波似禁锢已久的巨蟒,含着二人冲出这座幽冥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