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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侃一怔。
抬脚重重踹下去,脚底的沙土立刻塌下一块。
前方,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块从地下抛了出来。
她快步上前,竟是个半米见方的洞口,她拿出手电筒一照,圆洞大约有三米深,见底后便转了弯。
林寻白正盘坐在转弯口。
萧侃气不打一处来。
“你找到洞口也不告诉我,在底下装神弄鬼,找死啊!”
林寻白仰起脑袋,委屈巴巴的样子。
“这里有个捕兽夹,我一下来就被夹住了,洞里又没信号,我都叫你老半天了……”
方才他举着手电筒找入口,被一根歪斜的树干挡住去路,他轻松一跃,哪知前方的地面是虚的,下坠的冲力让他来不及收腿,直接掉进洞里。
讲真,他对萧侃是服气的。
说有地道,就真有地道。
他本想用双脚找两个支点,结果这洞是口小里大,洞壁还格外光滑,他四肢全张也无法阻挡自己的下滑。
足尖刚触底,便是一阵钻心的剧痛。
原来是洞底的捕兽夹把他右脚的脚踝狠狠咬住了。
夹子不算大,不是夹猛兽的那种,可他一个人难以徒手掰开,想打电话给萧侃,才发现信号全无。
“咳咳……”
萧侃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问:“下面还有夹子吗?”
“没有,就我脚上一个。”
她这才放心,从背包里拿出一捆长绳,一头系在洞口的树干,一头攥在手里,然后沿着洞壁,慢慢往下滑。
正如林寻白所言,洞口虽小,洞内的空间却不小,转弯处尤其宽敞,连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地道,刀口工整,细致有序,如鱼鳞般密密麻麻地布满洞壁,手法相当专业。
她弯下腰,踩住捕兽夹两侧的环扣,拉出缝隙后,将铁锹的锹头卡进去。
沾着鲜血的锯齿被迫张开,林寻白赶忙把脚抽出来。
“嘶……”
他皱眉倒吸一口凉气。
萧侃手一松,夹子又夹了回去。
“还能走吗?”她问。
林寻白扶着洞壁半蹲半站,尝试着转动脚踝,还好,是普通程度的皮肉伤,外加挤压造成的肿胀,没有伤及骨头和筋腱。
看来这个捕兽夹只是吓唬人用的。
萧侃掏出急救包,他配合地撩起裤管,“这里、这里……”
“这什么这。”她把绷带抛过去,“你两只手都好好的,还不自己包扎?”
下一秒。
林寻白膝盖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俨然一副碰瓷老人的架势。
“摔下来的时候,手也扭伤了。”
他抬起右臂,颤颤巍巍地摇了摇无力的手腕,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真扭伤了?”萧侃挑眉打量他。
“真的。”
他眨了眨乌黑的眼珠,一脸的可怜无助。
萧侃理解地点点头,“那你在这儿休息,我一个人进去看情况。”
说罢,她爽利地将背包一丢。
两手空空,一身轻松。
“哎哎哎……”
林寻白一下子蹦起来,“我、我也要去。”
萧侃回身,低头看向他的右脚,林寻白自个也低下头去,默默拿起绷带把脚踝的伤处一圈圈缠好。
“走吧。”她轻笑一声,率先打头阵,让他殿后。
洞内的幽黑比地面更甚,光束之外什么都瞧不见,地道需要弓腰前行,越往里,空气越稀薄,弥散出潮湿的霉味。
偶尔有胡杨树根勾住她的头发,像黑暗中伸出的枯手。
不知前路有多远,林寻白问:“萧老板,你说这个地道这么长,他们挖了多久?”
“至少不会是当天。”
闷头走路让人呼吸不畅,萧侃的声音透出微微的喘息。
林寻白也一样。
“不是……发布会当天,那……是提前得知壁画要进美术馆的人……才能准备咯?”
在若羌时,他们最先通知的是赵河远,接着赵河远告知周正言与陈海,陈海又安排了贾超,在丝路美术馆筹备发布会。
可这些人不是一伙的吗?
萧侃没有回答,继续朝前探进,又走了十来分钟,上了一次坡,转了两道弯,她陡然停住。
“前面没路了。”
她把上下左右全照了一圈,没发现新的转弯口。
林寻白从后方挤到前面,伸手摸了摸,拦住他们的确实是死路,难道这条地道不是通进美术馆的?
不对。
他一边走一边记方位,这个位置应当很近了才对。
他回身拎起铁锹,戳向前方湿润的沙土,没敢使太大劲,而是一层一层地往外铲。
不一会,沙土完全剥落,露出长方形的通风管道。
“是这里!”他惊喜地扭头。
萧侃努努嘴,示意他将管道口拆开。
这个活和铲土一样,本身不难,难的是要减小动静,毕竟,他们以这样的方式进入美术馆,假如被人撞见——
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一块铁皮,他拆了足足小半个钟头。
相较于地道,通风管道则狭窄多了,萧侃两手并用,以膝盖跪行。
林寻白体格大,光是钻进去,就换了几次角度,最后只能像蜥蜴一样,肚皮贴地,匍匐着往里挪。
很快,他们从天花板的出风口看见了美术馆负一层的展厅。
若是用这样的方式沿管道爬上二楼,进入子母厅,的确是什么监控也拍不到。
二楼展厅内,破碎的玻璃展柜依旧维持着原样,地面的血迹还留有淡淡的红痕,因为是凶案现场,四周都设有警戒绳。
萧侃隔着百叶窗的缝隙往下看,仿佛能看到陈恪躺在那里的模样。
他双眼涌血,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一个人临死前会想什么呢?
是回顾自己的一生,还是遗憾尚未完成的事?
又或是。
苦苦挣扎而无力回天。
关于这一点,林寻白有过短暂的体会——比死更可怕的,是等死。
他喃喃道:“也许陈恪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一张假画丢了性命……”
“未必。”
萧侃望向空荡荡的展柜,不以为然。
陈恪躲在馆内,是为了拿走壁画,他死了,意味着没有成功。
而另一路人由地道进入展厅,成功将画盗走,因此,盗画之人十之八九与杀人案有关,那么问题来了。
提前知晓壁画会在丝路美术馆展出的就那么几个,尽管陈恪一心想阻拦巡展,但表面上看,他还是陈海的儿子,是发布会邀请的嘉宾。
即使双方狭路相逢,何至于痛下杀手?
要么——
他是知道了非死不可的事。
要么,他是遇上了非死不可的人。
“走吧。”她说,“地道走得通,找人就有方向了。”
“去哪找?”林寻白问。
“去鬼市。”
***
党河边的老榆树下。
尕张吧嗒吧嗒地抽着一截烟头,眉头皱得像树干上的疙瘩瘤子,林寻白给他递上一根新烟,被他反手推开。
“别别……帮不了的事,烟不能随便抽。”
“尕叔,这事你都帮不了,那谁帮得了?”林寻白腆着脸继续示好。
萧侃靠坐在一旁,摆弄着手中的打火机。
火苗一蹿一灭。
她的双眼忽明忽暗。
尕张侧目瞥了一眼,嚯,她倒是稳如泰山。
“你这妮子胆也忒大了,才出来几天呀,还想再进去?”他压低声音数落道,“找我引荐盗墓贼,亏你想得出来,我怎么可能认识土耗子!”
“鬼市的东西向来不干净……”林寻白含蓄地说,“总有土耗子来销赃吧?”
对此,尕张不能否认。
可他是个正经人,向来是卖赝不卖赃的!
“反正我没那么野的路子。”他再次坚定回绝。
萧侃手臂一弯,没大没小地搭上尕张的肩膀。
“尕叔,张阳抓我,肯定是抓错人的,一旦案子真相大白,我随时可以起诉他们拘留我、恐吓我,对我造成了极大的精神损伤,导致我失眠、多梦,还心悸……”
“……你这话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萧侃扬起嘴角,笑得十分坦然。
尕张的口气瞬间软了几分,“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有些事可以灰,但不能黑。咱们在鬼市混饭是打擦边球,可球飞过头,往黑处去,就是麻烦事了。”
“你放心,我找他们问几句话而已。”
“不是要入伙?”尕张再三确认。
萧侃嫌弃地啧啧嘴,“干那行太脏,我才不去。”
尕张松下一口气,把林寻白手里的烟抽了过来,“老实说,我现在是真不认识土耗子,不过……”
他以前是认识的。
那还是他和林寻白差不多年纪的时候,有一年深秋,鬼市来了个十四五岁的小娃蛋,穿着一件破得掉絮的旧袄子,鬼鬼祟祟来卖东西,说是从地底下挖出来的。
尕张看了一眼,是个豁口的白瓷碗,清末民初的,不值几个钱,卖也卖不掉。于是,那小娃两天都没吃上一口热饭,就靠怀里揣的三个黄馍充饥。
尕张瞧他可怜,给他买了一碗热面。
吃面时,小娃告诉尕张,自己是打甘南来的,姓吴,单名一个鼎字,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去年冬天,他爹在外打工意外死了,工头不肯赔钱,宁愿去蹲号子。他娘身体不好,一直卧病在床,三个姐姐嫁出去两个还剩一个,姐弟俩商量后决定,姐姐在家照顾他娘,他跟着同村人去山里支锅。
支锅是陕甘一带对盗墓的俗称。
因为他年纪小、个头小,每每都让他打头阵,然而最后分给他的,全是些破烂玩意。他听人讲,敦煌有个莫高窟,常有老外来参观,老外有钱,爱买旧东西,所以偷偷扒火车来鬼市卖货。
“后来你把他的破碗买了?”萧侃猜测。
“对。”尕张点头,“他大腿瘦得和我胳膊一样细,我就买下了那个碗,让他趁早回家过冬。没想到一个月后,他又来了。”
“为什么?”
“他说,回到家才发现他娘死在炕上,人都臭了,姐姐也不见踪影,他无处可去,索性来敦煌谋生。”一根烟很快抽完,尕张按灭烟头,沉默了好一会。
林寻白听出点苗头了。
之前把老六和李梅交给武威警方时,朱志良提过一嘴,老六加入的盗墓组织常年在敦煌及罗布泊一带活动,扛把子的那位人称“鼎爷”。
应该就是尕张口中的吴鼎了。
“后来他彻底干这行,我就不再与他来往,鬼市嘛,玩玩闹闹、真真假假的,真干那掘坟盗墓的事,我可瞧不上。”尕张道,“现如今,这一带的土耗子数他名气最大,最难照面。”
“警察没去抓过?”林寻白问。
“首先是抓不着,其次是抓着了也有人顶锅,总之,人人都知道是他,他却逍遥法外。”尕张撇撇嘴,“和他当年钻盗洞一样,滑溜着呢!”
萧侃顺势抬轿子,“尕叔你对他有恩,哪怕不来往了,你带我们去,他必定要给个面子的。”
“这个嘛……”
尕张欲言又止。
林寻白当他想摆谱,正打算接上萧侃的话再来一段溜须拍马。
不料,尕张自己憋不住了。
“得了,实话告诉你们吧,我对他是有恩,但我婆姨生二丫头那年难产住院,我管他借了三千块钱,一直没还……”
“……”
“嗐,别急别急,过去的恩虽然没了,可我知道见他的法子。”
萧侃姑且合上骂骂咧咧的嘴,“什么法子?”
“想见鼎爷,无非是两种事,一是入伙,二是买卖。”尕张赔着笑娓娓道来,“入伙得交投名状,土里埋的、旧时用的、死人戴的,随便什么,交一样即可。”
“那买卖呢?”
“谈买卖要先打钱,十万入账,方能见面。”尕张说完,反问她,“你选哪个?”
萧侃没作声,冷着脸掏出贴身携带的匕首。
啪地一下。
拍在地摊中央。
尕张低头一看,头发根都竖起来了,“你……你想杀进去啊?”
林寻白不禁拍手称赞,“不愧是萧老板,与其听从别人的要求,不如自己定规则……”
“定你个头!还不是你把我的绢画上交了!”萧侃终于破口大骂,“我全身就剩这把刀是老物件,嘉庆年间英吉沙尔领队大臣用的,正儿八经的名刀!”
哦。
林寻白自觉地把嘴缝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