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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弹正中萧侃小腿后侧的腓肠肌,没有伤及胫骨和腓骨,加上私人改装的土枪口径小,威力没那么大,手术进行的相对顺利。
麻药退散后,她迷迷糊糊地醒来,一条小腿悬在半空中,手上打着止痛泵,窗外已是漆黑一片。
深夜的病房分外安静,她甚至可以听见走廊挂钟的滴答声。
林寻白靠在床边的折叠椅上,左臂缠着白色的绷带,配上她的层层包裹的左侧小腿,两人伤得还挺一致。
他双眼紧闭,是睡着了。
冷白的灯光照在他脸上,将五官的轮廓刻得清晰分明。
他似乎比之前瘦了,也黑了。
想当初他们在狭窄的街巷追逐,萧侃是万万想不到能与他一路走到今天的,和伙伴一样团结,和搭档一样默契。
那……算是朋友吗?
她莫名想起郑飞说的话,想起自己的回应。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要知道,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朋友可是一件稀罕物。
严格来算的话,她身边最接近朋友的人应当是燕山月,因为时间够长,合作够久,信任够……
“唔。”
林寻白动了动眼皮,从睡梦中醒来,大概是这个睡姿不舒服,他皱起眉头,显得有几分痛苦。
萧侃收回目光,朝天花板望去。
“咦,萧老板,你醒啦!”
他脸上的倦容瞬间散去,笑得像……
萧侃想了一下。
嗯,像个傻子。
她慢慢悠悠地把脸侧过来,“你呢?还好吗?”
林寻白抬了一下胳膊,不以为然地说:“皮外伤没事,倒是你的腿,医生说至少要三周才能愈合,一个月后逐渐恢复行走,前提是伤口没有感染,最近天热,千万千万不能感染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句老话萧侃懂。
只是……
她算了算日子,和赵河远的合同是在四月签的,三个月为期,剩下的时间正好是一个月。
耽误正事可比中枪麻烦。
一时半会也动弹不得,她顺口问起别的,“老六呢?”
“在重症监护室,你放心,有警察看着他。”
见她双唇起皮,林寻白替她倒了杯温水。
“哟。”萧侃笑道,“林警官和组织接上头啦,怎么样,有没有给你新任务?”
林寻白算是瞧出来了,这止痛泵的效果是相当不错,就是不知道24小时后,她还有没有精神插科打诨。
“新任务没有,新消息嘛……”他跟着故意卖关子。
萧侃一秒变脸。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
还真是双标得理直气壮。
林寻白扁扁嘴,谁叫他现在亏欠她呢,况且这件事本来也是要说的。方才和朱志良聊完,他打了个电话给“表叔”,调取了窦万章在警局做的笔录。
在那份笔录里,窦叔完完整整地交代了自己十八年前入伙做人贩子的经历。
而故事,居然是从二十五年前开始的。
窦万章还在千佛洞守窟。
那个年代,无论是“敦煌”,还是“莫高窟”,对游客来说都是相对陌生的词语,守窟人的性质与保安差不多,因为少有外人,工作很清闲。
彼时,九层楼前尚未铺上水泥,沙土混合着石子,往左走,是院里研究员的宿舍,往右走,是一条长长的葡萄架,老藤盘根错节,枝叶青翠繁密,穿过葡萄架,便是写着“莫高窟”三个字的小牌坊。
那里有一片茂盛的果园,种了杏树、桃树,还有枣树。
对了,千佛洞最多的树,是高耸挺拔的白桦。
白色的树干上长着一个个黑色的皮孔,交错的条纹,隆起的结节,像一只只活灵活现的眼睛。
他之所以对诸多细节念念不忘,是因为在千佛洞工作的那些年,是窦万章一生最惬意的时光。
他就是在白桦树林里认识沙卫的。
也是沙卫告诉他,白桦树上的眼睛叫皮孔,是树干用来呼吸的,由于木栓层不断增生,导致表皮胀开,便有了眼睛状的裂口。
“所以,白桦树是用眼睛呼吸的。”
窦万章一直记得这句话。
闲暇时分,院里的工作人员常在果树下喝酒聊天,窦万章有时会加入他们,听他们说壁画上的故事。
他初中没读完就出来打工了,老婆孩子留在张掖的老家,虽然他爱听故事,但终究与那些文绉绉的知识分子不是一路人,而沙卫与他一样,都是背井离乡来干苦活粗活的。
不同的是,沙卫比他年轻,才二十来岁。
有一天酒喝多了,他们聊起各自的生活。
沙卫说他老家在嘉yu关西边,家里只有一个女儿,今年五岁半。窦万章则说起自己的两个儿子,大的十八,小的十五,结伴在兰州打工。
他对沙卫说:“你得生个儿子。”
沙卫笑笑,说他婆姨脾气犟,生女儿的时候难产大出血,家里的钱花光了,还欠下不少外债,所以没钱的话,绝不再生。
“等我再种几年树吧。”他说。
窦万章觉得,相比护林,还是守窟舒服,他随口谈起千佛洞里好的壁画和彩塑全在南区,北区大部分是禅窟和僧房,只需要隔三差五地巡查一次。
“你知道北边最好的洞窟是哪个吗?”
他在这里工作了十年,唯独面对沙卫才有这般自信。
果不其然,沙卫摇头不懂。
窦万章骄傲地说:“是465窟,那是西魏时期开凿的,里面有一幅壁画叫《得眼林》……”
就是这样的一句话,在两个月后,为沙卫盗取壁画提供了最大的帮助。
大雪纷飞,窦万章提着钥匙去北区检查。
465窟的门一开,雪花打着旋儿吹进去,窦万章立在门前,望见西壁一块光秃秃的泥墙裸露在外。
那一刻,他整个人都被冰雪冻住了,只有干裂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北风呼啸,他全然没了知觉。
震惊、惶恐、无措……
他知道自己的工作保不住了。
警察一遍遍地询问他,他一遍遍地道歉,乞求得到谅解。
他迫切地希望当面质问沙卫,把沙卫按进那堵泥墙狠狠踏一顿。
然而沙卫被捕后,他也被迫离开了千佛洞。
刚回老家的头两年,窦万章踏实种地,偏偏赶上大旱,不仅没有收成,还白白赔了种子钱。他不得不外出打工,可他已经四十二了,再也找不到守窟那样稳定的工作,打了五年零工都没攒下什么钱。
他一直知道,村里有人在干拐卖女娃的营生。
但他好歹是在千佛洞待过的人,每年四月初八的佛诞日,整个河西地区的信徒会从各地赶往敦煌,在九层楼前烧香礼佛。
窦万章曾见过一队xi藏来的僧侣,他们身穿百衲衣,三步一拜,竟是从la萨出发,以朝圣的方式翻雪山、过沙漠,耗时数月,最终抵达千佛洞,参加浴佛节。
一位老僧告诉他,在菩提树上刻下一只眼睛,佛就能看见世间的一切。
他问老僧:“佛看到之后呢?”
老僧却没有回答他。
在那样的环境下,窦万章耳濡目染,自然是信佛向善的,可是离开了千佛洞,日子一年比一年难过,两个儿子又嚷嚷着要娶媳妇。
他心中的包袱,是不放也得放。
反正沙漠里长不出菩提树,他这辈子都不会见到菩提树。
他决定跟村里人一道“买卖皮子”,听他们说,他们只是其中一路“引子”而已,真正的“扛把子”在南边,负责把他们弄到的货卖出去。
“东南边多的是大老板,最喜欢二转子!”
二转子指的是汉族与xin疆少数民族所生的孩子,长相酷似混血儿,说直白点,就是盘亮条顺,大多分布在西北地区。
原本窦万章只想赚点钱让儿子成家,他私心想,万一拐到好的,还能留两个给儿子。不料其他人告诉他,把好看的女娃卖到南边坐台,比卖给光棍划算多了。
那是他头一次知道坐台的意思。
尽管入了行,他却一直不擅长编谎拐人,只能负责看管骗来的女娃。
看人和守窟差不多,别人觉得闷,他反而很习惯。
这个活分的钱少,倒也让他的两个儿子都娶上了媳妇——说来荒谬,他们把西北的女娃卖出去,买回两个云南姑娘。
这样过了三年,窦万章盘算收手,再干最后一票就不干了。
那天秋天,听同伴讲,有一路酒泉的引子,在嘉yu关附近拐了五个女娃,其中一个跳了火车,剩下的四个他们担心出事,就近拖去武威卖了。
“那五个莎莎全是黄货,还有三个二转子!”
在甘肃方言里,“莎莎”是美女的意思。
窦万章算得出来,五个莎莎跑了一个,四个随便出手,的确是一笔大损失。
同伴又道,南边的老大因为这事气得格登登的,要亲自来一趟立规矩。
于是乎,拔香头子的话被窦万章暂时咽了回去。
他想在离开前见见那位扛把子,听听南边有钱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家里的炕有多大,地里有几头牛。
婆姨会不会煮羊筏子,搓鱼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