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过夜
这声音听起来好似并不大,可在这同样不大的殿堂内,却显得异常直入人心。
华时不知道潘璋听这声音的观感如何,他就知道他现在膝盖都是软的,差一点就啪地跪了下来。
只不过因为他站在潘璋的后面,所以潘璋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异样。
或者说,潘璋也根本没空暇去注意他。
安庆绪如今早已今非昔比,久居于人上,在他不刻意压制的前提下,早已举手投足间尽显威严。
潘璋乍时都感觉有些目眩神迷。
毕竟这种威严,可绝对不会是在一个体弱多病的天子身上所能够产生出来的。
只是潘璋毕竟不是草包,他很快便回过神来,满脸的义正言辞道:“外臣是大唐臣子,天地君亲师,外臣跪拜于大唐天子是理所应当,跪拜于旁人却是为天地所不容。”
“天地自有法则,外臣岂敢擅改之?”
华时原本看到潘璋张口,心中便下意识的一阵胆寒。
毕竟潘璋这心直口快和暴脾气,在大唐的朝廷上是出了名的,有时候真的发起怒来,即便是萧相也要避让其三分。
华时很怕潘璋这个时候分不清形势,直接开口顶撞。
尤其是在把他自己口边最常见的那叛贼两个字带出来,华时只感觉自己的脖子都是凉飕飕的。
但是当他听完潘璋所说的话之后,华时便是一愣,随后带着有些异样的眼光,看向前面的潘璋背影。
这话……虽然也有那么几分强辩,但和潘璋以前的言辞和态度相比,却已经是极为温和了。
华时一时间都分不清,眼前的潘璋,是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潘尚书。
潘璋当然还是那个潘尚书。
只是潘璋能做到一部尚书的位置,固然有因为如今时局混乱,他借乱世而起的一番助力。
但他本人也同样是有脑子和能力的。
他在大唐朝廷那边位高权重,也就只有萧相等几位宰辅能压他一筹,而且这些宰辅还需要他们来一起合力去对抗李辅国。
潘璋当然不用刻意压着自己的脾气。
甚至他还要故意将自己的脾气放大。
只要他时刻冲在对抗李辅国等人的最前线,萧相这些朝廷宰辅就会愈加看重他。
他在朝中的地位也会更稳固。
所以潘璋虽然在朝廷上素来有心直口快和坏脾气的称号,但他这份心直口快和坏脾气向来都是对准的李辅国,或者是那些朝廷的低级官员。
绝对不会真的对和自己平级的同僚,甚至是比自己更高级别的宰辅发作。
萧华很清楚潘璋的性格,李轨也是一样。
所以李轨才会推举潘璋前来,萧华也会同意李轨的推举。
安庆绪没有回头,语气平淡。
“大唐于天下不仁,抽江南河北以供关中享乐,如此无视天下百姓之王朝,其君主亦配称天下之君吗?”
潘璋仍是一脸坦然。
“我食唐禄,便是唐臣,此乃亘古不变之天理。”
“食君之禄,便理该为君分忧。”
“我潘璋绝非背君之徒!”
潘璋并没有去正面回答安庆绪的问题,因为他很清楚,抽血河北江南一直都是整个朝廷的基调。
当初长安朝廷上上下下数百位官员,绝大多数都出自关陇。
其背后各个家族的势力盘根错节。
这些人掌握朝堂的话语权,那肯定不能让朝堂的税赋真的分摊到他们自己的头上。
可是国家还要照常运转,勋爵还要照常享乐。
那这负担自然需要有人去承担。
自唐朝开国便与关陇结下仇怨的河北自然是首当其冲。
只是这虽是朝中许多高位所默认之事,但却并不能摆在明面上来说。
在明面上,大唐天子是天下的君主,是天下人的君父。
不论是关陇,还是河北,亦或是江南都是一样的。
宣传的口径绝不能出错,而且要异常统一。
否则一旦将那些默认的准则抛出去,天下必会瞬间四海崩裂,天子的名誉也要被砸个稀巴烂。
一旦天子的名誉丧尽,四海之臣皆不以天子为尊,必会重蹈两晋之故事。
所以潘璋对这些事情绝口不提,只是一口咬定,自己乃是大唐之臣。
顺便还非议了一句安禄山的背主行径。
安庆绪摇了摇头,轻轻笑了一声。
潘璋非议他的意思,他当然不会听不出来。
安禄山以前深受李隆基宠爱,虽然宠爱这两个字对于一辈子都在权力漩涡里打转的李隆基来说,实在是有些天真与梦幻。
但不可否认,除了死死将宰相的位置握在手里,没有将出将入相的准则安放在安禄山的身上。
以此等手段,同时吊着边军大将的胃口,并且还能借助边军大将的势力压迫朝中官员。
除了这些以外,李隆基在各种待遇的问题上,对于安禄山确实是极好的。
甚至可以达到无人能出其右的地步。
背叛一个如此优待自己之人,为人所不齿是理所应当的。
可那是安禄山的问题。
跟我安庆绪有什么关系?
安庆绪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替安禄山遮掩那些不义的行径,所以潘璋这番话看起来是攻击力满满,但是真的打在安庆旭身上的力道,却根本所剩无几。
“罢了,你是唐廷派来的使者,还是谈谈正事吧。”
安庆绪缓缓转过身子来,道:“你呈上来的那份章程,朕已经看过了。和议不是问题。”
“朕也愿意和大唐保持和平。”
“但是首先,朕要看到你们的诚意。”
潘璋微微眯了眯眼睛,道:“敢问大燕皇帝陛下想看到什么诚意?”
“对战争忏悔的诚意。”
安庆绪道:“你们在章程上说了,不忍心见到两国百姓深陷于战火当中,希望两国罢兵言和。”
“既然你们也知道战争对两国百姓不利,那总应该表现出一二,你说朕说的可对?”
“外臣愚钝,还请陛下直言。”
安庆绪呵呵笑了笑,随即摇头说道:“这里也是当初太原和河东两战,我大燕所阵亡的将士牌位。”
“他们在从军之前,也是在地里耕作的百姓。”
“既然你们对战争二字有忏悔之意,那就由你代替你们的大唐皇帝,在这里祭拜一下这些阵亡的百姓可好?”
祭拜!?
还是代替大唐皇帝祭拜这些叛贼将士!?
潘璋很是没有礼貌地抬起头来,直视地看向安庆绪。
安庆绪那张脸确实是清秀,即便是当年的长安健儿,能够与之比肩的模样也没有几人。
如今这张脸上更是带着温和的笑意,只是藏在那温和表象的下面,却带着十分的危险,令人捉摸不透。
想都不需要想,这种事情必须要一口回绝。
大唐想罢兵言和,又不是真的要一直罢兵言和。
只不过是因为现在大唐的财政已经不足以支持继续再打下去了,所以才需要借着这么一个由头暂时休养生息。
只需要时机成熟,大唐的财政重新焕发活力,再起兵戈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是如果代替大唐皇帝去祭拜这些叛贼的将士,那性质就完全变了。
这代表着大唐真的对叛贼低头,甚至大唐还要在这些叛贼的面前矮上好几头。
这样一来,即便是以后大唐财力焕发活力,大唐想再起兵戈,但还是要在大义之上先行落了下风。
一旦到了那个时候,战争的主动权就完全掌握在这些叛贼手上了。
只要这些叛贼不想打,大唐就不能打。
什么时候等这些叛贼准备好了,他们想打,大唐才只能去被动接招。
潘璋当然不可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乃大唐臣子,岂能祭拜外国之民?”
“可就在数年之前,这些人都是向你们大唐朝廷输送赋税的哦。”
“陛下何必明知故问。”
潘璋不想再在这没用的地方继续争论,干脆直接一口回绝。
“陛下如果想要诚意,大可以从其他地方来谈。”
“但是如果陛下想要堕落我大唐天子之颜面,外臣绝不敢之。”
潘璋将腰板挺得直直的,脸上甚至露出了那要慷慨赴死的意思。
安庆绪被这般拒绝,心中却并不气气恼。
就在潘璋率领使团从灵武城出发的时候,白延方和黄真等人,已经将潘璋的性格,甚至包括使团内其他人的性格和势力背景都探了个七七八八,直接写成密信送往了太原。
所以安庆绪很清楚潘璋的性格,也知道潘璋之所以能够出任正使,是唐朝那边的萧相一力推举。
萧华是什么人,安庆绪并不知道。
但是此人能够做到一国之宰辅,甚至还能够和李辅国斗的旗鼓相当,可见此人还是有几分识人之明的。
既然如此,那他推举上来的潘璋也当然不可能是草包。
想靠三言两语并将其糊弄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轻轻笑着摇了摇头,安庆绪道:“潘尚书果然是威风得很啊。不过朕劝潘尚书还是在好好想想。”
眼看着潘璋的嘴又一次张了起来,安庆绪抬手缓缓道:“潘尚书也不要着急,这毕竟是事关两国和议的大事,还是要多慎重考虑考虑。”
“朕要在这大殿之内为我大燕将士魂灵祈福几日,留给潘尚书慎重考虑的时间还很多,不必急于一时。”
说完这些话,安庆绪根本就没有等潘璋接话,转身就走向了内殿。
潘璋本来想对着安庆绪背影再来一番慷慨激昂的大义陈词,但转念一想也没有什么意义。
这周围也没有观众,他这番陈词也传不到外面去,除了可能会惹恼安庆绪以外,什么好处都没有。
左右也不过这几天时间。
安庆绪不过就是想打要在这里磨他的心气,既然如此,那就干脆互相耗下去。
想通了的潘璋,勾了勾自己的嘴角,干脆将嘴巴闭上,就那么直直的站在大殿内。
跪是不可能跪的,拜更是无稽之谈。
潘璋虽然年过半百,但身子骨却是异常的硬朗。
就那么在大殿上直直站了两个时辰,竟然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反倒是他身后,要远比他年轻许多的华时,两只腿站了两个时辰,都已经麻得不成样子。
甚至在这2个时辰的时间当中,他已经换了不下于二十个姿势,脸上的痛苦更是显露无疑。
估计要不是这一次使团的正使是潘璋而不是他,华时早就已经应了安庆绪的要求,去祭拜这些牌位了。
内殿当中,正抽出闲暇用着点心的安庆绪听着身边的宦侍禀报着外面大殿里的事情,尤其是对潘璋这个人竟然能站着两个时辰一动不动,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换过一个的情况极为惊讶。
2个时辰,那可就是4个小时。
普通人别说是站着了,哪怕是坐着甚至是躺着,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4个小时,那都是极其困难的。
别人都不说,安庆绪自己就是第一个做不到的。
将又一块桃花酥放在嘴里,咀嚼碎掉它之后轻轻吞咽下肚子,安庆绪拿起从宦侍手中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嘴,道:“血性忠臣不可轻慢。”
“晚上天凉,去拿床被褥给他,记住,要厚一些的。”
“是。”
宦侍低着头应下之后缓缓退了出去,没过多久便找来了一床厚被褥,拿着递到了潘璋面前。
看到这床厚被褥的时候,华时两眼放光。
看今天这模样,安庆绪只要不走,那他们肯定也没办法走。
八成就是要在这大殿内睡下了。
只是睡归睡,华时以前又不是没在别的地方睡过,但是如果光睡这冷冰冰的地面,华时感觉要不了两天,自己就得染上风寒。
现在这一床厚被褥,虽然不如可以准许让自己回去睡得舒心,但好歹还是能给人一丝温暖的。
潘璋没有辜负华时那一双热切的眼神。
虽然身体上还是没有任何动作,但面对着宦侍递过来的这一层厚被褥,潘璋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替外臣谢过陛下好意。”
“但是祭拜之事,外臣仍不能答应。”
宦侍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虽然觉得潘璋这人有些该死,但这些话却轮不到他一个宦侍来说。
“奴婢会转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