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事情有的时候真的特别巧,母亲在这遥远的大西北又遇见了她东北的熟人。
那个年代谁家都有四五个孩子,住房条件都不好,大部分人家房间又小又少,孩子多的人家还住双层的架子床。除了晚上睡觉孩子们几乎都在外边玩,摘果子、打弹弓、掏鸟窝、翻墙头,有时成群成伙吵吵闹闹打架斗殴,警卫连战士来纠察还不服气,双方甚至扭打至伤。学院对干部提出了教育子女的严格要求,同时让小学老师也要从教育入手严厉约束学生。这还不够,全体教职员工家属也要动员起来教育好自己的孩子。
那时候很多干部家属都是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这天家属委员会召集院内所有家属,在大礼堂开会,家里有小孩的放不下可以抱着来开会,还没有开学的孩子也一起来,一个也不能缺席,我跟母亲和楼上的邻居,还有梁阿姨她们都去了,大礼堂当时叫“临时会棚”设施很简陋,就是卫生处前大马路旁边,靠山跟的那个尖顶大瓦房。我们已经在这里看过几次节目表演了。礼堂里面一排排的凳子是砖头水泥垒的,上面固定着长木板,用红油漆写着座位号,中间座位边上有很多用来支撑大跨度房梁的柱子,如果坐在礼堂两边的座位上,有的地方就会被柱子挡住视线。
我们找座位坐好后,看见主席台长条桌子上铺着绿色的军用毛毯,有两位穿军装的领导,还有两位家属委员会的阿姨坐在台上,会议开始了,一个阿姨走到麦克风跟前说,“今天这个会的议题是关于院内子女教育的问题,我们在座的虽然都是没有工作的家属,甚至有些人都不识字,但是教育子女是我们每个家长必须负起的责任,这样才能更好的支持丈夫的工作”。哇------,有孩子的哭声响起,她母亲赶紧抱起孩子朝外走,有人小声议论说,讲话的这人是家属委员会主任,姓蓝,台上那个稍微胖一点的军官是她丈夫,是保卫处长。母亲左右摆动一下身子,想从前排人的缝隙处看清台上讲话人的面孔,她自言自语的小声说,这个人的声音有点熟,面目看不太清,我问母亲认识她吗?母亲点点头又摇摇头,“下面请保卫处的南处长给大家讲话”。
南处长讲了些什么我没注意听,我们小学生对这些不感兴趣,母亲被台上那个似乎熟悉的声音搞乱了心思。会议开了半天我们也不知道个子午卯酉。
接下来几天家属们按居住的范围,组成小组进行讨论和制定措施,保证自家的孩子不再惹事。我们楼上不上班的阿姨们,从家里拿上小凳子到楼后边,我家小屋窗户底下,坐在一起开会。邻居梁阿姨为人和善正直,她是母亲这个组的组长,是个老共产党员,从山东革命老区来的。
这天,家属委员会的蓝主任,转到了这个小组来参加讨论。这一面对面,母亲认出来了,蓝主任竟然是蓝采华,她有些激动。一晃过去将近20 年了,人虽然老了一些但样子没变多少,等到会散了,母亲快步走到她跟前叫“蓝姐”。蓝主任楞了一下,这多年没人叫的称呼,怎么声音有点耳熟,她定睛仔细辨认眼前叫她蓝姐的这个人,突然惊叫起来“你是三妹”,是啊、是啊,母亲拉着她的手说,你怎么在这儿?两个人同时发问。母亲说“到家里,我给你倒杯水咱们慢慢说”。
母亲历史故事中的蓝阿姨终于走到了前台,我们带着好奇心向她问了好。她四十多岁的样子,烫着大波浪头,杏仁儿眼,翘鼻梁小嘴巴,身材匀称,确实如母亲故事里讲的那样漂亮,又是大学生,旧社会被卖给了当铺掌柜做小老婆。那她怎么又在这儿出现了,我很想知道,她们进了大屋,我和三姐躲进小屋把门开着,偷听母亲她们的谈话,蓝采华的性格还跟母亲故事里的一样,爽朗豪放快人快语。“哎呀三妹真没想到在这儿又遇上了你,咱俩真有缘”,母亲说“可不是咋地,我都有点不敢相信,你没怎么变,还是那么年轻漂亮”。“不行,老了、老了”蓝主任说着走到母亲跟前,摸着母亲挽起来的发卷说,“你还是那么老传统,还挽着这个卷儿”。母亲说“不是你说的结了婚的人,头发必须挽着吗”。蓝主任说“哎呀,这都什么年代了,哪天有时间我带你进城把头发烫成我这样”。“那可不行,像你那样我都不敢出门了,我没有你那个范儿”母亲说,“那你也不能再挽这个卷了,你才四十吧?这样打扮显得多老气,哪天有时间我帮你剪成短发”蓝主任说。
她们两个提起从前,情绪立即低沉了,声音也低了很多。我和三姐听不见就悻悻的跑出去玩儿了。
吃过晚饭趁着母亲有时间我就缠着她讲蓝主任的事。母亲说也没有什么,“阜新解放以后她找政府做主,跟当铺老板离了婚,当年她才二十五六岁又有文化,她跟当地的三教九流都熟悉,政府部门要清理烟管、妓院和赌场,就请她在街道办事处专做妇女工作。组织妇女做军鞋,做棉衣慰问解放军,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南连长,就是现在保卫处的南处长,他也是东北人,两人一见钟情就结婚了”。母亲停住不讲了,“那后来呢”我急着问,“后来她丈夫的部队打到哪她就跟到哪,全国解放后她丈夫上哈军工进修了一年,就调到这里来了”。
母亲讲蓝采华的经历时,并不兴奋也不激动,断断续续若有所思,甚至有些惆怅。思绪和目光都淹没在历史的深处。我不敢再问了,知道她一定又想起了他的黑子哥和盼儿。
没过几天,蓝主任来了,她不由分说拉着母亲到楼后边,把围裙围在脖子上,打开母亲盘在脑后很多年的发卷,咔嚓咔嚓几剪刀就给剪成了短发。我在旁边说好看,年轻了。
这以后蓝主任经常来我家串门,知道了母亲后来所经历的一切。她说母亲,“你这么能干可就是命不好,吃了这么多苦”。她俩说起过往的时光,有时高兴有时忧伤,无法忘怀,说到对陕西的感受,蓝主任说“我就想念老家的小葱蘸大酱,可惜这里没有东北大酱”母亲说“你不说我还以为你这个官太太,早就不爱吃咱老家的大酱了。这好办,我在这儿也每年都做大酱”,蓝主任赶紧说“那快给我一点解解馋”,母亲说“你想要多少都行”。
转眼到了冬天,母亲积了一缸酸菜,有一次礼拜天,我跟母亲一起去蓝主任家给她送酸菜,她高兴地说这太珍贵了,我又可以吃到老家的酸菜馅儿饺子了。
她家住在沟上的校官楼,是独立的单元房,没想到从屋里出来一个男孩子,竟然是我的同桌“南夏”,我和他都楞了一下,“怎么你们两个认识”蓝主任说,我说“蓝阿姨我们两个是同桌”。啊-------,蓝阿姨啊了一声说,“他坏着呢,欺负你了吗,我教训他”。“妈,你也太小瞧人了,我能欺负女孩子吗”,南夏说完对我挤挤眼儿。我说“蓝阿姨,刚开始南夏有点坏,现在受我的影响他学好了”,母亲瞪我一眼说;“这么不谦虚”。南夏对母亲说:“阿姨小雪在开玩笑呢”,南夏说完把我领到他自己的房间,大概有十二平米大的房间,是南夏自己的独立王国,桌子上有点乱,除了学校的课本还有好多小人书,墙边一个小木箱子里放着弹球弹弓玩具枪。
“以后咱们的假期学习小组,就设在我这里你看行不”南夏说。“行啊,有你妈在跟前量你也不敢扎刺,不过你嘚把你的小狗窝好好收拾一下”我说完对他做个鬼脸儿。
当年学校老师安排我们,学习好的同学和不好好学习调皮捣蛋的同学在一起,组成学习小组互相督促完成假期作业,到现在我还觉得真是个好办法。
空工院还在紧锣密鼓的建设着,在92号楼后边,院里和寇家村的边界修着围墙,在围墙里边有一个大烟囱,旁边是几个烧锅炉的大房子,现在冬天锅炉就轰隆轰隆的响起来了,各家各户的暖气就从这里送出去,每天早上和晚上各送两个小时的暖气,家里顿时就暖和了许多。
并不完善的水气管网,随时都会有问题,锅炉房旁边的澡堂子,到冬天利用率特别高,也时常要维修。父亲是负责这一块工作的技术员,经常忙的不可开交。
这一天,睡在小屋的我和三姐刚起床,模模糊糊看见一个黑大个子的军人,一大早到我家来,喊着老柳,也不客气就走进大屋跟父亲说事,哪儿、哪儿有问题昨天晚上反应上来的,要尽快解决之类的话。我听他的口音也是东北人。父亲跟他也不客气,会提出一些问题和建议。我知道父亲他们营房处,有两位管营建的工程师,是军人,就猜想这可能是父亲的同事。
有一天母亲让我给英梅家也送一些酸菜,我刚好要给她还书,就痛快的答应了,英梅看见酸菜说“我爸正念叨着想吃酸菜馅饺子呢”,英梅妈妈从厨房走出来,她身材稍胖,个子比我母亲能高一头,说不上漂亮但是很端庄,一身的军人气质。她接过去说“谢谢你啊,也谢谢你妈,她积的酸菜是正宗的东北味儿”,我说阿姨不用谢,这也不值什么钱。
这时从里屋传来声音说,“哎-----这东西可不是花钱能买来的”,随着声音出来一个人,我楞住了,这不是最近早上到我家找我爸的那个人吗,他接着说“孩子,你家做的大酱也很好吃,家乡的味道很亲切,你们都理解不了”,他用手指着我和英梅说。我说“叔叔阿姨只要你们喜欢吃,我妈说她保证供应”,“那可让你妈受累了”阿姨说,“我妈难得遇上故乡人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我说。
第一次离这么近看清英梅的父亲,他的脸上有一道又长又深的伤疤,从眼角到嘴角,好像被谁狠狠的砍了一刀,但他鼻直口方眉宇轩昂、肩宽胸阔、声若洪钟,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仍不失军人英武的气质。我想战争年代他一定是个英勇的战将。
从英梅家回来,我心里琢磨,难怪英梅她们家的孩子都这么好打交道,原来她父亲和母亲都是这样的平易近人。
有一天晚上天都黑了我肚子疼,母亲就带我去了卫生处,刚好是英梅她妈值班,我说阿姨不好意思,这么晚了来打扰您,她说有病可不敢耽误多晚都嘚来看,她拿听诊器听我的前胸和肚子,然后把听诊器递给我母亲说“大嫂你听听,她的肚子都开锅了”,母亲说“我也不懂,今天下午她就喊叫肚子胀,可能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以后吃东西要讲卫生,别吃太凉的食物,开点黄连素消消炎吧,还有藿香水回去赶紧吃”肖医生说着给我开了药。母亲说小雪还不谢谢肖医生。肖医生说“不用谢,大嫂我还得谢谢你呢”,谢我------,母亲疑惑地问,“是啊,你家的大酱,酸菜我都吃过,家乡的味道真好”肖医生说。我赶紧跟母亲说,肖医生是英梅的妈妈,“是阿,真的,没想到您也是东北人。1948年打仗那阵子在我们老家高山子,也有一个姓肖的大夫,她还给我接生来着”。肖医生一听楞住了,她重新打量母亲,突然她一把拉住母亲的手说,你是那个挺着大肚子到战场上寻找丈夫的陈旭吧?母亲也仔细端详着肖大夫的脸,“哎呀!你就是当年的肖大夫,我说怎么一直感觉在哪儿见过你,这些年我一直想找到你,好好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母亲激动地和肖大夫的手拉在一起。“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看来咱俩有缘分”,肖大夫说着倒了一杯水,对我说“小雪你先把药吃了,在床上躺一会,我跟你母亲说说话”。因为是晚上了也没有别的病人来,我吃了药就趴在诊室的床上休息。
母亲问肖医生您当年在黑山打完仗又去了哪里。肖大夫说“我一直在东北,辽沈战役结束我没有跟部队南下,留在了后方的野战医院里,刚到那儿就有一个从战场上抬下来的重伤员,需要我负责治疗。换药的时候我看见他脸上,让弹片犁开的大口子连骨头都露出来了,好险呐,再偏一点割断大血管就没命了。你不知道他当时那惨像儿,连头带脸都包扎着,说不成话,吃不成饭,我就拿大针管把流食给他打进去”。母亲听着紧张的说“幸亏遇见了你,不仅医术好还这么细心”。“那他叫什么名字”?
肖医生说“他从战场上下来,战地救护所的医生以为他死了,抬到埋的地方,有人发现他动了一下,这才抬回来抢救,没人知道他是哪个部队的,姓啥叫啥都不知道。在我的精心照顾下,他终于活下来了”。“那到最后也不知道他是谁吗”母亲问?
“就是梅子她爸,我被他的英武和风趣折服了,喜欢上了他”,肖大夫面带幸福地说,不过当时直到他离开医院也没有答应跟我好。
但是你看有多巧, 1950年发生了抗美援朝战争,第二年开春我就赴朝参战了,在那里我又遇见了他,那次他是腿部受了伤,又是我给他治的。他是洪学智手下的后勤干将。辽沈战役他就是运输连的连长。
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等母亲她们聊完把我叫醒,我的肚子不那么难受了,就摇摇晃晃地往家走。一路上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心里埋怨肖大夫为什么要讲辽沈战役的事,那是母亲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