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孝泉听到钏宝儿的话,一时未有反应过来,支支吾吾了几声,终究未作出甚么回应。
尹秀华反应得快,则跟着立刻道:“当时是白天,又没有下雪,骡子走得快!
哪像今天,有这么大的雪?”
“是啊,今天雪很大……”金孝泉赶忙跟着附和。
钏宝儿笑了笑,轻声说道:“倒是一场好大雪呢……”
“好大雪……”
嫂子尹秀华听到钏宝儿所言,抬目看着四下飘转的雪花,她只觉得这雪夜寒凉阴森,倒未看出来哪里有甚么好来。
她抱紧了怀里的儿子,未再多言。
骡车越过了一片宽阔的平原,雪片像是棉被一样盖住了田地里的麦苗,厚厚的雪层间,只能见到点点嫩绿。
随着骡车继续走了一段,道路两旁,田地里的麦苗已完全被新雪盖住,再未显露丝毫绿意。
天苍黑,地茫茫。
骡马车停在了一座野庙前。
这座野庙立在一道高阔堤坝下,庙门半掩着,内里还有火光闪动着。
有人争执交谈的声音,便被呜呜风声裹挟着,吹进了停在庙门前这辆骡车上的几人耳中。
“诶,诶!”
“我们一个年过古稀,一直都在这里守庙,从未做过甚么坏事,一个更是瞎了眼的孤寡老者——你们为什么要欺负我俩?大家在这间野庙里相聚,本是一场缘分,何必要把一场缘分变成孽障呢?”
“老瞎子少废话!
还缘分,孽障——你嘴里的词儿倒是一套一套的。
看你这招旗上,写着甚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能批掌纹骨相,善算八字生辰,还号作甚么‘九流散人’……呵!甚么狗屁名号,爷们从来没听过!
嘿嘿黑……你这么能算,可算到了自己今天会有这一难?!”
“算命就是混口饭吃……
小老儿一月里只有一天算卦算命,无所不准。
今下这情形,不必小老儿批算,小老儿亦知自己与这位老庙祝,当下绝不会死……至于你们嘛……嘿——你们今天有血光之灾,搞不好就得命丧黄泉!”
“入丨你娘!
看我不先打你个头破血流,叫你今天遭上血光之灾——”
“慢点动手,慢点动手!
大哥,金大已经到了!”
“嗯?
把这俩老头嘴巴堵上,拖神像后头去!
别磨蹭!待会儿再搜他俩身上有没有钱财!”
……
野庙里的吵闹声倏忽消寂了下去。
有个黑脸汉子从那半掩着的庙门里探出头来,看着庙外面空地前停住的骡马车,他看到骡马车上的金孝泉,面上倒没甚么意外之色,只是见着排子车上坐着的金孝泉之妻‘尹秀华’时,神色顿时变得诧异起来。
金孝泉冲那黑脸汉子咧嘴笑了笑,他从车上跳下来,又扶着自己的妻子下了排子车,最后将目光投向车上的钏宝儿。
这时候,他面上倒没了甚么笑意,眼睛里一片冰凉:“妹子,来,先下车罢!”
“在这里下车?
咱们不是去刘员外家里头吗?”钏宝儿与金孝泉对视着,声音平静地道。
布巾遮住了她的面庞,叫金孝泉只能看到她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听着她没有多少情绪波动的声音,金孝泉不知为何有些烦躁,他阴着脸,喝声道:“车轮子出了点问题,我得好好修修,正好咱们也在这里歇歇脚,快下车罢!”
兄妹二人交谈之时,将脑袋探出小庙的黑脸汉子手里提着一柄连着长杆的柴刀,一边打量着排子车上的钏宝儿,一边绕到了马车后。
他与金孝泉一前一后围住了排子车。
尹秀华放下自己的娃儿,站在道路一侧,她往那一站,那个位置正好堵死了钏宝儿拦路而逃的可能。
钏宝儿听着兄长越发冷的言语声,她瞥了眼排子车两侧的车轮。
骡车走了一路,车轮明明没有任何异常,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兄长当下连托词理由都不愿好好想一个了。
她叹了口气,未再多言,弯腰下了骡车。
转而便被兄嫂以及那黑脸汉子的‘簇拥’着,走进了这间不大的河神庙里。
推开庙门,就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庙里燃着一堆柴禾,一个黄脸短须的汉子坐在篝火边,他四周散落着许多柴草。积着香灰的地面上,还有许多凌乱的脚印。
看起来,不久前就有人在这庙里扑腾过一阵。
黄脸汉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步入庙门的钏宝儿,棕褐色的眼眸里流露出满意之色,他从钏宝儿身上移开目光,转而看了看跟在钏宝儿身后的那黑脸汉子。
黑脸汉子顿时会意,返身回去奉上了庙门,插好了门栓。
“我骡子在外头还未栓呢,插门作甚?”金孝泉咕哝了一句,身子往后一撑,就欲将黑脸汉子挤开,去庙外头拴自己的骡马。
那黑脸汉子朝他一瞪眼,一亮手里的柴刀——
他缩了缩脖子,顿时有些不敢吭声。
其妻尹秀华抱着睡着的儿子,目光在庙里逡巡着,找了一块临近篝火的大石头,施施然坐下来,她在当下这般场面里,反而更加‘如鱼得水’。
尹秀华瞥了眼自己的丈夫,道:“天寒地冻的,这会子哪还会有人到这荒郊野外来?
骡子不会有事的,你先找地方坐下!
今下反倒该好生注意你这个妹子——她说不准能使点花招出来……”
黄脸汉子闻言,嘴里发出‘嗤’地一声,冷笑了起来:“花招?把花招留在床上,对付自己以后的客人罢!”
他抬眼看着对面的尹秀华,目光在其肥硕的胸膛上流连,又道:“只是送个‘马’而已,叫泉子自己来就是了,你怎么也抱着孩子跟过来了?”
“他以往给你们送‘马’,送‘猪’过来,往往都得在外头留宿一夜。
卖马卖猪的钱,一夜过后就少了一半——这怎么能行?
如今年辰越发不好,地里长不出庄稼,我们娘俩就靠这份钱过活呢,他在外头找个骚蹄子潇洒一夜,我们一家人就得好几天不见荤腥。
所以我这次就跟过来,当面点钱,当面拿钱。
免得再少了数!”尹秀华注意到黄脸汉子的目光,她没有丝毫不自在,反而更加挺起了胸膛,那张肥胖的面孔,在火光映照下,却显得妩媚了起来。
金孝泉坐在妻子身旁,见其与黄脸汉子眉来眼去,却讷讷不敢多言,只是低下了头去,眼神里藏着愤懑。
黄脸汉子听着尹秀华的话,摇头笑了起来:“他也就找个半掩门的暗娼、大草棚子里的野鸡快活快活而已,能花几个钱?
你说这话,是嫌我每次给他钱给得少了啊……
那以后你和他过来,我多给你拿一些。”
说着话,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将几串铜钱数出来,丢在自己前头的一块石板上。那几串铜钱在火焰映照下,反射出黄澄澄的光彩,叫人看得目眩神迷。
金孝泉默默数过那几串铜钱,眼里也放出了光,先前的愤懑早就消散一空。
“我早就不掺和这些行当了……”尹秀华目光却不在那几串铜钱上,而是落在对面黄脸汉子身上,她摇头拒绝着,声音却越发地软。
黄脸汉子朝她身后那道遮着布帘子的耳房努了努嘴:“待会儿去里头坐坐?”
尹秀华眼神犹疑。
金孝泉一听这话,一股血直往脑门上顶,整张脸腾地一下子红了起来,他仰起头,怒视着对面的黄脸汉子,黄脸汉子这时候又从衣袋里往外掏东西——
他把一柄明晃晃的短刀丢在身前石板上,又拿出两串钱来,连同先前的那几串,一并丢给了篝火对面的金孝泉:“你今晚早些回去,你爹娘还在家里等着呢,莫叫他们等急了。
我明天把秀华和孩儿给你送回去!”
黄脸汉子说得毋庸置疑。
金孝泉抱着怀里沉甸甸的几串铜钱,又见那汉子把玩起了那柄短刀,他喉结滚动着,最终只弱弱地应了一声‘好’。
黄脸汉子转而看向了钏宝儿。
钏宝儿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头巾下的一双眼睛此下也正打量着黄脸汉子——当下情形,哪怕是个未知世界凶险的女子,亦该看得明白了,更何况是这个久经风尘的女子?
然而即便看明白了如今情形,她依旧未有哭闹,好似就这么平静而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这令黄脸汉子深觉奇异,他转脸朝对方看去,见对方也注视着自己,对钏宝儿不禁越发感兴趣起来,于是朝对方问道:“你看甚么?”
“我好像曾经见过阁下。”钏宝儿回道。
黄脸汉子闻言恍然,笑道:“咱们不久前还见过呢——那个要将你讨作二房的刘员外,可不就是我?”
说完话,黄脸汉子就在脸上抹了几下,待他放下手掌时,露出的那张面庞五官,与先前看起来似没有甚么变化,但叫人一看,却会生出他变了张脸,换了个人的感觉!
黄脸汉子变成了‘刘员外’!
“是。
前几天兄嫂领我相看过你,你就是那个刘员外。”钏宝儿点了点头,她随后轻轻扯下包裹面庞的头巾,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容。
灯火葳蕤,美人面容更似画中仙子一样。
黄脸汉子搓了搓手,眼中满意之色愈来愈浓:“你还看明白当下情形吗?”
“看明白了。”
“你不怕吗?”
钏宝儿想了想,转脸看向埋着头不敢看他的金孝泉,她的目光在金孝泉身上微微停留,便转而看向了嫂嫂尹秀华,尹秀华也笑着看她。
那张胖脸上笑容依旧和善,然若联想前事,便会叫人更觉得这笑容下藏着的凶毒,才更为不寒而栗。
宝儿收回目光,笑着向黄脸汉子道:“我曾经见过阁下,不只是阁下变作‘刘员外’的时候,七八年前,也是阁下把我骗上了马车,送到了青楼里。
我们已经是熟人了,熟人见面,又有甚么可怕?”
“哈哈……”黄脸汉子握着短刀大笑了起来。
守住门口的黑脸汉子、抱着孩子的尹秀华也都跟着大笑。
金孝泉见众人都笑着,连自己马上就要被再一次卖掉的妹子也笑了起来,于是他也不明所以的跟着笑。
“你这女子,说话挺逗趣。
——马上你就要再次被卖去青楼了,这次是卖你去‘胭脂胡同’,你去了就算做不得花魁,也至少是个红倌人了,比你上一回好太多!
以后你若还能从那里头逃出来,便不要回家了。
直接来找我罢,我给你卖个好价钱,不叫你这对兄嫂在中间抽成赚钱!”黄脸汉子一边大笑,一边言语着,话语声里满是讥讽。
他看着钏宝儿的目光,就像是看着一只被关进笼子里的鸟雀而已。
鸟雀生有一对翅膀,高飞起来,任谁都难抓住——可一只被关进笼子里的鸟雀,就算有对翅膀又有何用?
在他的话语声中,钏宝儿点了点头。
她像是已经认命了,未有任何挣扎,只是向那黄脸汉子道:“阁下能否容我和兄长、嫂嫂单独说几句话?”
“可以!”黄脸汉子干脆答应。
他对金孝泉夫妇甚为了解,也不担心他们会放走钏宝儿,直接起身走进了对面那间连着小庙正堂的耳房中。
黑脸汉子看了看相对而坐的三人,他亦拉开门栓,走出了庙门。
从庙外头抵上了庙门。
小庙正堂内安静了下来。
正对门的那面墙上,塑化了一尊白须老者的神像,神像后的布幔微微摇晃。
金孝泉低着头,看着那摇动的火光,面上没有甚么表情,脑子里不知正在转动着甚么样的念头。
钏宝儿目光看向他,轻轻开口出声:“兄长,我回家的时候,带回了五吊铜钱……那是我的压身钱,这五吊铜钱不够兄长一家花用吗?”
“爹娘常年生病,你又不能在家照看。
我还要养儿子,他这个年纪,正是能吃的时候,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五吊铜钱,只能支撑一段时间而已,想要尽情花用,自然是远远不够的。”金孝泉对答道。
他说这些言语的时候,语气轻快,对答如流,像是脑海里早已无数次的预演过当下场面,知道该怎么应对妹妹的诘问了一样。
“当时我离家那一年,家里还只有两间土坯房,兄长和嫂子刚成了婚……我走以后,应该未过多久罢?兄长就买了骡马,又过不久,就盖了瓦房……
兄长,妹妹的卖身钱给你置办来这些家产,你看来是还觉得不够,而今竟还要将好不容易脱离苦海的妹妹,再卖去那种地方?”钏宝儿的语气越发平静,越发轻柔,叫人听着就好似不是在诘问金孝泉,仿佛是在柔声安慰着他一样。
可这样轻柔的话语声,落在金孝泉耳里,亦叫他觉得尤其刺耳。
他拧紧了眉毛,阴声道:“甚么叫我花你的卖身钱?那盖房子的钱财,也是你兄长我辛苦挣来的——”
“辛苦绑了周围村镇的良家女子,卖到人牙子手里挣来的吗?”钏宝儿忽然出声,打断金孝泉的话。
金孝泉一时语塞,旋即更加狂怒:“你这贱人,敢这么跟你兄长说话?!
我看你是恨毒了我?
当年又不是我卖的你——是爹做主,娘答应,把你给卖了!
我只是代他们走一遭而已!”
他怒声咆哮了几句,钏宝儿就低下头,好似被他吓住了一样。
一见妹妹这副样子,金孝泉心里顿时涌起许多快意来,他心情舒畅,轻哼一声,放缓了语气,转而安慰起妹妹来:“宝儿,我都和朱老大说好了。
你这次去的地方,是胭脂胡同!
到那里面做红倌人,可比在咱们穷乡僻壤过活要好得多,出入皆是达官显贵,在那里吃香的喝辣的,要不了多久,你就该攒够赎身钱了,到时候再把自己赎出来就是,哥哥在家给你盖一间房,留着你到时候回来……”
金孝泉越往下越说不出来话——他看着钏宝儿从怀里拿出一个鼓囊囊的袋子,解开袋子,就露出了内里黄澄澄、白花花的物什。
那是一个个银元宝、一块块金条!
一个银元宝,能换走他现下怀里抱着的所有铜钱,都还有剩余!
一根金条,能换走那样大的百十个银元宝!
金孝泉呼吸急促了起来,旁边的尹秀华也腾地站起身,左右四顾着,生怕‘朱老大’和他的同伙这时闪出来,夺走钏宝儿跟前的那堆金银!
她连连拍打着金孝泉的肩膀,示意金孝泉叫自己的妹妹把那些金银先收起来,莫叫旁人看到。
这时候金孝泉脑筋转动得也快,赶紧压低声音,向钏宝儿道:“那什么……妹妹,哥想个招儿,咱们待会儿……”
他一边说话,一边连连指着庙门外,意即他会想办法把妹妹带回家。
孰料钏宝儿此时道:“兄长,你知道我这次回家,明明怀揣着这般多的金银,为何只分了你们一家人五吊铜钱吗?”
“……”金孝泉神色茫然,旋而又摇起头来,“那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