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兽走入黑暗里,消失踪迹。
天地间卷荡的刚风渐渐沉寂。
旦增握着大红莲胎藏,与妻子拉姆对视着。
彼此皆能看到彼此眼中的惶惑不解。
二人随后挪开目光,看向了那被雪白巨兽驮负而来的、有半人多高的鼓囊囊黑布兜子,旦增犹豫了一阵儿,将大红莲胎藏递给妻子,道:“一会儿,要是看到什么不对劲的,你就用刀砍他。”
拉姆接过长刀,迟疑着点了点头。
深吸一口气,旦增走到那黑布兜子旁,解开黑布兜子上的绑带。
随着绑带渐被扯开,一阵阵湖泽河水湿润冰冷的气味就缓缓溢发了出来。旦增打开黑布兜子,将黑布兜子往下褪脱一层,露出内里的一座‘米山’。
晶莹剔透的熟米堆在黑布兜子里。
一滴滴无色的水珠从熟米粒上渗出,沿着‘米山’往下滑落。
旦增不小心碰到了一滴熟米山上渗出的一滴水珠,冰凉刺骨的诡韵就侵蚀入他的手指血肉骨髓之中,令他整根手指都迅速变得苍白起来,失去任何知觉。
他接触水珠的那根手指,已经被冻‘掉’了,冻得完全坏死了!
“别、别碰这个东西!”旦增吓得后退了两步,提醒着身后的妻子,他透过晶莹剔透的米山,隐约看到内里有道比米山更苍白的形影,那道人形隐成盘坐之相。
看着米山里的‘人’,旦增犹豫了一会儿,遵循着心中某种直觉,从妻子手里接过大红莲胎藏,又走近那座米山,以大红莲胎藏刺入米山表层,将那一层熟米渐渐割出一道裂缝。
颗颗晶莹、看似熟透的米粒,被大红莲胎藏这般利器斩切着,却让旦增有种刀砍坚冰般的坚硬感。
但大红莲胎藏的刀刃与那抱结成块的米粒接触,却又能令那一层熟米往下不断绽开裂缝。
——旦增的身体太羸弱了,根本不足以驾驭这道神兵利器。
熟米层缓缓绽裂,发出如同冰层破碎的声音。
四周徘回涌动的空气顺着裂缝渗入熟米层内,熟米层里,亦有阵阵凛冽诡韵飘转而出,与涌入的空气做着交换。
那飘出裂缝的诡韵,被大红莲胎藏挡住,未对旦增造成丝毫损伤。
整座‘米山’完全崩裂开来了。
渐渐扩大的米层裂缝里,显出一个四五尺身高的女子身形。
那女子眉目在冰冷诡韵里显得甚为朦胧,旦增看不清楚她的长相,但却觉得‘她’分外熟悉。
他握着大红莲胎藏,退后几步,尝试着唤了米层下的女子一声——
一双昏黄的眼睛从靛蓝诡韵冻结成的雾气里徐徐睁开,那双眼睛望着冰层外的旦增、拉姆,眼中的昏黄色泽渐渐消褪——
卡察!卡察!卡察!
米层破碎四散去。
肌肤欺霜赛雪的女子从满地米壳中走了出来。
她浑身都被一层靛蓝的雾气包裹着,眉眼深刻,五官立体。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旦增。
旦增张着口,看着约莫有十五六岁的少女,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你是伦珠?”拉姆站在旦增身后,看着那个子都比她高的少女,虽然脑海里全是疑惑,但她从少女眉眼间的种种痕迹,还是看出了自己的伦珠的影子。
“阿妈。”
少女点了点头,仰头看向了二者身后。
她迈步走向旦增,与旦增错身而过——
旦增手中的大红莲胎藏已被她摘得——一抹猩红的刀光斩破夫妻两人身后的黑暗,那翻腾的黑暗中,一道浑身血淋淋的厉诡形影被分作两半,消散在天地间!
夫妻二人全然未曾注意到,在他们打开黑布兜子、破开米层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有厉诡悄无声息地依附了过来!
幸而有这疑似是‘伦珠’的少女出手,一刀就将厉诡切作两半,避免了惨祸发生!
“伦珠,伦珠——”旦增回过神来,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子,双手一边比划着,一边道,“你从前只是这般高的,只比我膝盖高些……怎么一天没见、一天没见,你就长得这么高、这么高了?”
听得阿爸的问话,伦珠木木呆呆地看着旦增,唤了声:“阿爸。”
旦增看着伦珠脸上表情,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伦珠看起来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伦珠,但其实还是从前的伦珠。
“阿弟,去哪里了?”伦珠向旦增、拉姆二人问道。
“不知道哩……”拉姆摇头说道。
……
天色破晓。
金灿灿的阳光从远方爆发起,像是羊倌儿的鞭子一样,驱赶着那团团黑云。
高天下,小河边,十余座房屋错落于此。
一处石头房子里,精莲盘腿坐在茅草上,苏午躺在另一床茅草上,睁着双眼,看着房顶上不断飘下的灰尘。
石头房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十余个个衣衫褴褛的农奴捧着青稞饼、提着茶壶、怀揣着几颗鸡蛋鱼贯走进了石头屋子内。
“佛爷。”
为首的老农奴将青稞饼捧至精莲跟前的矮桉上。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角落里躺着的苏午,身后其他农奴立刻为苏午也奉上一块青稞饼。
随后,又有人端来茶壶,为二人倒上苦涩黑红的茶水,奉上鸡子。
“佛爷,请受供养。”为首的老农奴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向精莲毕恭毕敬地说道。
众多农奴都纷纷跪在地上。
精莲捡起那颗已经煮熟的、温热的鸡蛋,盯着那颗鸡蛋,面色无喜无悲,他未开口说话,声音却已响在众人耳畔:“既然有鸡蛋,当有母鸡才对。
缘何不宰杀了母鸡,一并供养给我?”
众农奴闻言浑身发抖。
他们不知该如何回应精莲,只觉得自己做了莫大的错事,恐怕免不了受到佛爷的惩罚。
场面一时寂静下来。
此时,那躺在另一床茅草上的青年黑衣僧侣,一骨碌从茅草堆上爬了起来,他捡起一颗鸡蛋,一边剥着蛋壳,一边出声道:“有的吃就不错了,竟还挑三拣四。”
农奴们闻言,顿时更加害怕。
他们不知道这个称精莲僧为‘尊师’的黑衣僧,怎会有这般大的胆子?
竟敢忤逆上师?
上师被弟子触怒,弟子固然会受到酷刑惩罚,但他们这些旁观者,必然也会成为上师倾泻怒火的对象!
精莲面色沉了下去。
黑黄的面孔转到侧方去,看着苏午,与苏午说道:“如若侍奉不虔诚,便等同无侍奉。
他们事佛之心不诚,理应受到惩罚。”
苏午听得精莲所言,看着对方认真而严肃的眼神,忽然就笑出了声来:“或许他们就是觉得当下食物,已是他们能拿出来的最好食物,将自己认为最好的食物拿出来,招待你。这莫非不够真诚?
更何况,他们何必对你虔诚?”
“崇佛者理当虔诚。”精莲如是道。
“佛陀对众生做了什么?让他们理当对佛陀报以虔诚?”苏午问道。
精莲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苏午看着他,眼神冰冷。
人性在最初之时,或许根本没有善恶分别。
但精莲此人,最初的本性却就是‘恶’。
哪怕精莲如今已经剥脱去太多神智,散失了太多记忆,但其置身于外界时,依旧是恶意昭然——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本性即是‘恶’的人,却有与生俱来的‘八识心王’,却能得密藏本源卷顾,却在劫数之中‘大彻大悟’,一朝聚集了法性!
这是天意?
苏午越往深处想,心中便越发聚集起浓郁的寒意!
“众生应当虔诚事佛。
非因佛陀做过什么,此中本无任何因果。
我厚待虔诚事佛之人,惩罚其心不诚的外道。
我证悟了法性,与‘法性虹化’只有半步距离。”精莲想得明白,再次看向苏午,道,“可见我的作为是对的,你的说法是错的。”
说着话,精莲身上便飘散出蓬蓬光尘。
那些光尘铺散向地上跪着的众多农奴——苏午一拂袖,一阵大风卷过,将那飘散的光尘尽数吹荡向了远处,无有一颗被地上的农奴们沾染。
他注视着精莲古井无波的双眼,回道:“有没有可能——我只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如你能真正发菩提心,行菩萨道,能布施众生,普度众生,行大乘法,而非是如今下一般令众生供养于你,修密乘法——你今下早就不止是证悟空性了?
你或许不再是精莲化生大士,而是精莲化生菩萨?
大士与菩萨,看似一样,但你真正觉得此二者是一样的吗?”
苏午平静言语,但那声音却像是一记一记大棒,凶勐地敲打在精莲脑袋上!
打得精莲神思涣散,脸色懵然!
苏午话音未停:“你曾经受过如堕金刚地狱一般的劫数。
那般劫数从何而来,你今下已经不记得——但想来也是有大概轮廓的。
我猜,你从前那般劫数,肯定与你害无数人身死,引致密藏域民不聊生此事有莫大关联罢?”
精莲蓦地抬起头来,眼神中恨意滔天,紧紧盯着苏午:“是你——原来是你——”
“是我啊。
看来你又记起来了。”苏午笑眯眯道。
“嗡啊——”精莲瞬时手掐印决,他念头翻腾之际,一颗颗骷髅头在虚空中盘旋开来——都不必苏午出手,那精莲恶念诡显出的下一刻,就又各自崩散去了。
精莲眼中恨意消无。
苏午看着他道:“你本性如此,果然还是狗改不了吃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