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是疯了。”
忠顺王咬牙顿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指着忠顺王妃的手都在哆嗦。
“皇上要他死的人,你放了他就是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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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冷不防闪过一道惨白的电光,随即,一个霹雳炸雷仿佛就在头顶上炸开,震得人心头都是一颤,耳中满是隆隆远去的雷声余音。
屋中的夫妻二人同时都是一个战栗,忠顺王妃更是惊得几乎跳起来。
看着忠顺王妃一时惊吓中的失态,忠顺王水浈的心又软了。
当年陡然失去了嫡子,忠顺王妃的精神几乎彻底崩溃,忠顺王自己也一样几乎精神崩溃。
只不过忠顺王妃是从没日没夜地痛哭,到一连数月之后,仍然是想起来就痛哭。
而忠顺王则是没日没夜地狂饮烂醉,以及没日没夜地与府中的姬妾交欢。
忠顺王希望老天能再赐给他一个儿子。
但老天却只赐给了忠顺王一个“不举”。
将近一年之后,忠顺王妃渐渐从塌天的悲痛中恢复过来的时候,忠顺王却再也恢复不过来了。
过度的哭泣,让忠顺王妃落下了头疼病。
而过度的酒色,让忠顺王从此雄风不再。
忠顺王,从此无后。
很自然,无后的忠顺王,绝无可能成为皇位的继承人。
失去了一个嫡子,就让忠顺王夫妇彻底失去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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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渐渐冷静下来的忠顺王有些颓然地坐到王妃身边,垂头道:
“《史记》上说:‘汉兴,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子孙骄溢,忘其先,淫嬖。至太初,百年之间,见侯五,余皆坐法,陨命亡国,秏矣。’这些功臣之家,后世子孙大多骄奢淫逸,‘三代而衰、五世而斩’,不过百年,便风流云散。
正因如此,我这才大意了,只道如今贾家的上上下下都是无能的废物,个个只会作死罢了,我收拾他们不费吹灰之力。
谁料想,竟叫我小瞧这个贾琏!”
话音未落,天际似乎是有铁甲战车沉重无比的铁轮隆隆滚过苍穹,闷雷声未止,忽然又是电光一闪,紧接着一道震耳欲聋的炸雷。
狂风顿起,啸叫声当中,更吹起无数砂石树枝,抽在墙上门窗上屋顶上噼啪作响。
“我叫人仔细查过,贾琏就是自打去过一趟姑苏,从林如海那里接了他表妹回京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一心上进,且事事都精明通透了。
想来,是得了林如海的点拨教化。
他后来能得皇上看重,也跟林如海脱不开干系。
毕竟林如海是皇上登基之后头一科钦点的探花,是皇上自己挑上来的人。
皇上急于要笼络人才,想来若不是林如海已经娶妻,皇上非让他尚一位公主不可。
也正是因为皇上想坐稳江山,就得先想法子填一填国库,你哥哥高启功才得了机会,能坐上漕运总督的位子。
而既然皇上会让林如海去做巡盐御史,那两淮盐政的那个位子,早晚就是林如海的。
林如海在皇上眼里是个很有分量的人物,想来,就是他给皇上出了主意,皇上才决定用贾琏去撬动四王八公那块铁板。
今儿皇上把我叫过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叫我连个辩白的机会都没有。
他是皇上,我是臣子,我心里就是再有什么不服不忿,他金口玉言一出,我还能怎样?
不过,皇上毕竟是我一奶同胞的亲哥哥,他亲口说了:既然是贾家人害了昌儿,迟早会让咱们替昌儿报了仇、出了这口恶气的,只是千万不能再这么大意就是了。
这种叫人家捏住把柄的这种丢人现眼事情,以后可是千万不能再出了。”
他一番话说得很是恳切,毕竟他夫妻多年情深,忠顺王妃也软了下来,垂泪道:
“道理我明白,可……可何金……”
“何金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咱们暗地里多给他家里一些抚恤,也就是尽了心了。”
窗外接连的电光,将忠顺王的脸也照得惨白阴森。
王妃却还不甘心:“那……”
“那什么?他跟了咱们几十年,咱们也待他不薄,如今是他自己办砸了事情,他自己保不住自己的性命,去能怪谁?
这回坏了事情,凡是牵涉在内的人,最轻的都是发配边疆,只怕在路上就已经丢了性命。
这都是命,要认命。”
葡萄粒大的雨点子已经狠狠砸了下来,噼啪声愈来愈密,不多时就响成了筛豆子声一片,须臾后,又成了天河倾泻似地一片哗哗水声,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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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喧嚣的雨声里,人的心往往反而会变得非常寂寥。
人会因为寂寥而变得出奇的清醒。
这样的清醒,会让人生出寒冷彻骨的悲凉。
如果这时候,还只能孤单单坐在逃不出去的屋子里,面对着一壶喝了就夺人命的鸩酒,这种寒冷彻骨的悲凉,就会像一只阴森森的鬼手,直直插入胸膛,变成一种痛彻心扉的悲凉,悲凉得让人直接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何金,在忠顺王府里尽心竭力伺候了三十二年的管家何金,就是在喝下鸩酒之前,已经被这种痛彻心扉的悲凉彻底击垮了精神。
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一直坐在黑暗里,哆嗦了一会儿,就闭着眼,一口将一壶鸩酒喝了个底儿朝天。
在咽气之前,他还来得及望着被窗外闪电照亮的顶棚,从不断冒出血泡的嘴里,喃喃说出一句:
“下辈子,我不做人,也不做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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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样喧嚣的雨声里,贾琏从贾母院子出来,沿着廊子,一路走回自己的小院。
望着周遭下得起雾的大雨,贾琏也有些寂寥,不由看得出神。
又是殚精竭虑的一天下来,眼下这会子的时间,终于只属于贾琏自己,他想起了阿禾。
顺便也想起了极为酷似阿禾的嫣红,贾琏决定,明天无论如何也得去小花枝巷看看,找她问个究竟。
进了自己的院子,听丫鬟说王熙凤正带着平儿,还在后楼上的小库房里清点从赖家抄来的东西。
这就是王熙凤的优点。
只要是一沾钱,那就立刻精神抖擞。累?不存在的。
贾琏刚刚进屋坐下,门口就响起了王熙凤的笑声:
“恭迎琏二爷得胜还朝啊!”
随着笑声、雨声,便有一阵带着雨水气息的玫瑰花香随着开启的门一下子涌进来。
王熙凤自己进屋来,朝平儿一努嘴,平儿便识趣地退下了。
王熙凤自己关上门,走过来直接坐在了贾琏的大腿上。
贾琏摸着凤姐白软香滑的脸,正要说:
“你不是还没出月子吗?”
王熙凤却搂住贾琏的脖子道:
“咱们什么时候搬进荣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