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傩走出衙门时,天刚破晓。东方鱼肚白的穹际尚不见霞光泛出,整片天色抑抑的,晨风里带着秋凉。
门口石狻猊旁站着一个高姿逸貌的男人,见她出来,寂沉多日的目光闪动了一下。
果然便是宣焘。
送傩看见他,静如古井的眼里丝毫没有意外。
毕竟点名要找她,且张口便扬言硬闯六扇门的,遍数上京也无几人。
若不是知道这人不遂己意不罢休的性子,不想他打扰到自己的新生活,送傩也不会出来见他。
此前在寺中不辞而别,是无话对他可说。也因她口拙,不愿再在他那张如簧巧舌面前词穷。
她以为,宣焘这样个比自己聪明百倍的人,可明白这层意思。
为何还要找来?
女子一副清冷的眼睫,向宣焘身后三丈外那两个行督守之责的胄甲兵轻瞥而过,便收回视线。
既然非要见面,她与他说明白就是。
才欲开口,宣焘抖着唇角轻唤她一声:
“送傩。”
尾音很低沉,有些不像他。男人也不穿那件绿袍子了,一身青冥色镶滚元缎袖领的低敛锦服,衬着那张潘风玉质的脸庞,俊美如旧,却失了之前的张扬气。
送傩离开他这近一年光景,他一直在想她。
从护国寺出来后,他一直在找她。
先是以为送傩在公主府,去宣明珠的宅邸守了一个月,府邸上下虽说不敢怠慢他,却无一人告知他,他的送傩何在。
就连小醋儿,走前也未给他留下讯息,只留下一句话,说送傩如今很好,请四哥莫扰。
她不在他身边,怎么可能很好?
可当宣焘没头苍蝇似的拉下颜面托旧朋查访,几经辗转,终于打探出梅长生那厮竟然将送傩安排进了六扇门,最开始的愤怒、不解、失落,早已被心海深处漫长的无所归依所磨平。
这个默默地陪伴他几年的姑娘、他以为永远会如此伴他走下去的姑娘,就如一阵风飘走,再也不肯回来了。
他曾以为风不会止歇,也无足轻重。
直到她走后,才陡然发现,过得不好的,只有他自己。
而送傩还是从前样子,容色淡淡的雪白脸庞,一双仿佛未经过风霜凋割的干净眉眼,穿上绣鸾蹙彩的公服,比之前那身乌衣更显得英气利落。
从十七岁开始,她仿佛就没怎么变过,个头小小的,言语讷讷的,内里却藏着一颗那么倔的心。
“送傩,”宣焘向前一步,想把她看得更清些,“跟我回去。”
送傩挑起平淡的眉峰,宣焘紧跟着道:“我现今住在原来的王府宅,虽无高荣,尚可安身。六扇门常有危险任命,不是你该留的地方……”
说到这里,他想起从前她跟着自己经历的那场险些丧命的刺杀,收住声,见女子一直不言语,又发急,双目凝着她逼出一句:
“我给你名分,明媒正娶。送傩你跟我回家。”
五年时光,不可以如此一笔勾销。
他赌她对自己还有余情。
他想上来拉送傩的手,像从前那样,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将她眉眼间的寒霜化开。
未等触及,送傩蹭足退开一步。
“我不喜欢你了。”
宣焘脸色煞白,僵硬地停在原地。
一句话,将所有侥幸破灭殆尽。
“这话我只说一回,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了。”
送傩未被他的许诺所打动,也说不出那些长篇大论,想了想,生硬地加上一句,“宣无疆,我与你一刀两断,往后不要找我,耽误我事。”
她连一声四爷都不再叫。
宣焘的呼吸突然粗重,赤着目赶上前抓她:“可我喜欢你了怎么办,你可知我找了你多久!送傩,现在我出来了,你别再和我闹脾气,好不好。”
送傩闻言,目光微动,不知因哪个字眼,眼底闪过一点微不可察的水光。
宣焘凭借多年的相处察觉出来,沉水般的眸光更恳切:“我都改了……”
往后你不喜欢的事,我都不做了。
往后我会好好待你,再不浑了,还不行吗?
下一瞬,那只手被一撅一推,未看清送傩如何出手,宣焘但觉手臂被扭得欲断,人不由自主向后跌出五步远。
后头其中一个侍卫下意识向前一步,被另一个拦住:“咱们只管看着这位爷不出乱子,这种打情骂俏的事,别插手。”
先前那个听后啧一声,打情骂俏?他看着那位女捕快下手忒重,可倒像寻仇的模样呢。
被推挡开去的宣四爷,不可思议地捂着生疼的臂膀,目光隐忍看向送傩,两道青筋爬上他的额角。
像方才那样对人低声下气,他是第一次。
送傩对他动手,也是第一次。
从前,无论在隆安寺还是护国寺,他想要她做什么,她那样柔顺,从未拒绝过。
渐渐的他便忘了,送傩原是个武艺高强的姑娘。
忘了她翅膀很硬,想飞就能飞,忘了原本,她是不必陪着自己困在笼子里的。
一种自惭无力与于心不甘交织着烧上他的心,宣焘的臭脾气上来了,再次快步走过来,将腮骨咬得棱棱,心说你乐意的话就一剑劈了我,我宣四躲一下,名字倒过来写!
袍履将近,剑光一闪。
一寸寒锋出鞘又入鞘,不是人眼所能看清的速度,宣焘一缕鬓发已被斩断。
送傩竟真出剑。
从颈间一擦而过的凉风,生生逼停宣焘的脚步。
他设想过见到送傩的种种景象,唯独怎么也没想到,她敢对他出剑。
“你我,如同此断发,很难以理解吗?”送傩眉心微蹙,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不耐烦的神态,眼看东边的那轮朝阳将要破云而出,道声“你走”,一个余光都不再分给他,转身回衙。
林胜男已将顶头上司的规矩与她说得很明白了,她不想迟到,更不想给人留下她这个人处理不好私事的印象。
公主府出来的人,必定皆为训练有素,不能丢了公主殿下的脸面。
然才踏上一级台阶,送傩倏尔顿住。
坊街拐角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人,一双角鹰般的漆目盯着这处。
男人穿着一件灰色衫褂,相貌平平无奇,唯独那双过于丰神璨亮的眼眸,好像是后按在那张过目即忘的脸上似的,透出一派格格不入的,威严。
本能地让人产生畏意。
然这样一片不容忽略的气势,以送傩敏锐的觉感,方才竟半分都未察觉到他的气息,更别说听到任何脚步声。
不知他是从何处出现,又是从何时起便在那里的。
宣焘也看见了此人,仿佛是突然一下子冒出来的,直觉古怪,皱了下眉。
男人平静地走过送傩身侧,目视宣焘,“阁下是?”
开口,声音也如他给人的第一眼一样平淡无味,夹杂着少许不纯正的南音。
宣焘不知他身份,神情带着被打扰的不悦,阴沉不语。却是后头那两名京兆府侍卫赶过来,一改对宣焘的疏离态度,躬身恭敬对昔日的上峰道:“掌司,这位是宣四爷。”
送傩听到“掌司”的称谓,心里咚地一声,靴底下意识错开一步。
不会这般巧吧?
男人眸光微侧,很快转回,背手慢慢哦一声,“四爷。”
上京城能被称为宣四爷的,只有一家,别无分号。他三年前回京,此前不识,今日初见,男人神情无变:“四爷大驾光临,进门喝杯茶?”
一副随口寒暄的主人家口吻。
宣焘看他一眼,又抬头瞟一眼衙门口的楣匾,管他什么掌司不掌司,懒得与他兜搭。
转头望向送傩,见她颔头不语,与方才的冷硬无情叛若两人,他心里有些发梗,又一想,他若想在今日于这公门之地与她谈出个结果,恐怕使她为难。
只得道一声,“待你下值,我再来找你。”
送傩不应他,得不到回言的宣焘舔了舔后牙,余光掠过那灰衣男人,只能暂且离去。
知道了送傩在哪,他总有办法哄她回到身边。
*
宣焘走远,送傩低垂的眼帘中现出一双灰色靴履。
“我是陆无咎。”
并不冷沉的嗓音,却给人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送傩猝然抬眼,对上那对明利又静止的眸子。
这位便是林胜男反复念叨的陆大人。
林胜男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以迟到,结果上司视察第一日,她便被抓了现行。送傩做暗卫独行惯了,对官场的规矩一知半解,眸底罕见闪过一缕着慌。
暗忖:是该先听大人示下,还是主动认错才好?可,又不是她让别人来找她,何错之有?
盘算间,忽想起自己还站在比陆大人高两层的台阶上。
送傩连忙走下来,陆无咎莫名扫了一眼这个有些发讷的新丁,拾步上阶:“进来。”
送傩亦步亦趋地跟在陆大人身后。
始才发现,此人身量极高,她要仰起头,才能看见他发顶的乌骨簪。
非但如此,当陆大人一步踏入衙堂大开的雕门,送傩以武人的直觉敏锐感知到,他身上气场一瞬暴长,威冷之势如地簟四角的四只镇兽,将一堂空间之内凡人凡物,尽数镇住。
分明不着公服,那身灰黯的衣袍却犹如一霎那以金针簪渡了一层光芒,令人望而生畏。
自然也镇住了堂内分两列而立,等候着掌司到来的女捕们。衙门里每个人都具服整肃,腰悬雁刀地肃立,用一种敬崇眼神看向陆大人,又不敢久视,颔首齐齐抱拳:“掌司大人!”
见礼罢,有些人的余光不由瞄到跟在陆大人身后的那姑娘身上,暗自倒抽气,替她担忧。
林胜男更是绝望地闭了下眼,心说完了完了。
陆大人对入选女捕司的人有一套严格的要求,哪怕已通过公孙捕头遴选之人,他若不满意,一句话便给踢出去,这种事之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送傩却是终于想到方才她落下了什么——掌司自报家门,她那时便该见礼的。怪就怪她还是心志不坚,看见那个人突然找来,哪怕已无情意,多少被扰动了心神。
她忙抱拳道:“见过掌司大人。”
小小的一声,在平静的大堂中尤为明显。
陆无咎目光俯下,简洁的两字:“解剑。”
送傩闻言面色微变,五指下意识收紧剑身。
死士至死不离剑,此剑便等同她半条性命,就连睡觉,剑亦在旁。
她转头看了眼旁边同僚腰畔所佩的兵器。
她们用的皆是衙门统一派发的雁刀,只有她用剑。但当日她来应征已说清,她自小习剑,兵器只能用剑,公孙捕头试过她身手,也是同意了的。
因为她方才在衙外误怠了片刻,便如此针对她吗?
她不解,“凭何?”
陆掌司眉心跳动一下,目视她重复:“我说解剑。”
结果送傩低下雪白的颈子,也不反驳,以沉默对抗这没有缘由的要求。
领头的捕头名唤公孙月,头缠玄巾裹髻,皂衣皂靴,是个三十出头的干练女子,见状不对,连忙出列欲要解围。
未等开口,却听陆掌司一声笑出来,视线射向她:“公孙月,这就是你给我招的人?”
金声玉振,堂内之人皆为之屏息。
林胜男拼命给送傩使眼色,让她听从上令。本已出了层纰漏,这个时候阖该听命行事,怎么还敢逆着来啊?
送傩心下微沉,她再迟钝,也听出大人的笑音里无半分笑意。
可剑是不能卸的,便再度抱拳,向掌司请罪。
公孙月了解这个新来的姑娘武艺不低,虽有些不通人情,但办事认真,对她颇含期望。此时见她这副执拗的样子,眉头微皱,还是先向陆大人求情:
“大人息怒,新来的不懂规矩,属下会尽心教诲她的。不过,此子资质不俗,此前,向大人呈递的圣火教徒庙会伤人案的案宗,便是她破了迷烟阵,擒得首凶。第一次办差便有如此能力,实属不易,恳请大人再给她一次机会。”
陆掌司闻言有些意外,多看了她一眼,“原来你便是送傩。”
卷宗他看过,那个行动利落、勇擒贼首的名字,和眼前这板板的姑娘倒有些对不上号。
送傩感激捕头大姊替她求情,她自己也喜欢这份差事,将头低一分,跟着鹦鹉学舌:“恳请大人,再给我一次机会。”
陆大人背过一只手,盯着眼前绾成一个揪的乌黑发顶,思量。
正这时候,大理寺忽然来人。
这个时辰各衙司都在点卯,这么早过来,必定是有案子。被衙役领进的侍郎见陆无咎在,忙行礼:“见过陆掌司。”
陆无咎摆了下手,“说事。”
不出他所料,果然是开阳伯府出了命案,今日凌晨时分,开阳伯的一位小妾腹部疑被动物利爪剖开,离奇身亡。
伯府中传言死者是被猫妖所伤,弄得人心惶惶,将案情呈报了大理寺。
自从开创女捕司以来,似此等涉事重大的内宅女眷案情,大理寺都向六扇门借调人手,这已是约定俗成,为的是调查便宜。
也正因此,大理寺卿与鉴察院院首虽官居三品,却一向对陆无咎这位从四品的年轻掌司颇为礼敬。
陆无咎手下所掌的几个刑捕营,在外名头不显,却实打实是办案下查时避不开的有利助益。
这事禀报了陆无咎知道,也不必杀鸡用牛刀,惊动他出手。
公孙月点了两个人,上前请示,“掌司,属下过去一趟吧。”
陆无咎沉吟一许,目光落在那不显眼的沉默姑娘身上,从她的剑审向她的脸,忽问道:“会验尸吗?”
送傩没有迟疑,道会。
陆无咎点头,“送傩、沈柃随我去伯府。公孙月领余者各司其职,不得懈怠。”
“是!”
众人领命,直到掌司离开大堂,厅中那股无形压胜的气息方散。
林胜男徐徐吐出一口气,心里记挂送傩,找到公孙大姊,一脸担忧道:“捕头,送傩她胆子小,又不会说话,会不会应付不来……”
公孙月转目望着雕门的方向。
“怪我不豫,掌司这是要亲自考校她。”她轻喟一声,“能不能入陆大人的眼,便看她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