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爷将那枚竹簪送给她之后的一整个月,送傩再未听他对自己说过一句话。
那份倜傥不羁的笑容,他宁愿对着回应廖廖的无相方丈,也不再对着她谑趣。
送傩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将竹簪收进箱奁的最深处,如同收住自己的心,不再想了。
适应各种变化的发生,原本就是一名影卫的基本素质。她来此,本就是奉公主之令来保护四爷性命的。
多余的念头,会拖慢她的剑速。
只是一日吃饭时,她与宣焘在一张方桌上对坐,对面突然轻笑问:“你是在看我吗?”
送傩怔愣,蓦地省觉,方才自己的余光,一直在追随眼皮子下那只执筷的手。
比土蜂蜜浅些的肤色,不是一只经过细心保养的手,却是宽厚修长,骨节下有两道细细的旧年伤痕,带些男人家的糙野气。
在眼前晃来晃去,让人格外难以忽视。
他反复来夹的,是她晌午时新烙的玉米饼子。
寺中饮食清淡,外头送饭的只管饿不死人便是,似宣焘从前享用的那些珍馐精馔,是想都不用想的。
送傩猜测公主殿下在外斡旋艰难,保四爷一命已是不易,手伸不过来周全这些衣食之事。到来后相处了几日,她见四爷进食不香,便自己烤些竽头红薯之物,也会简单弄些小菜,没想到投了四爷的胃口,又或者,只是退而求其次地可以下咽吧,便时不常自制些精洁的吃食供他。
只是玉米面糙,今日的饼子烙得又硬了些,她自己吃得都少,不晓得一向娇贵的四爷为何对它青睐有加。
也不晓,自己为何不知不觉,便盯着他的手瞧住了。
送傩未抬头,收回视线生硬地道声“不是”,落箸,提剑转身而出。
身后那人见她一走,跟着撂下筷子不吃了,嫌糙面刮嗓,连忙倒了盏茶漱口。嘴角却是微弯,惬意地眯了眯眸子。
*
另一厢,送傩回想方才竟走神走得连旁人都察觉了出来,对自己很不满意。
她面无情绪地转向西北方的塔林,单薄轻灵的身影提气一跃,便单足踏于一座佛塔的石顶。
一身乌衣的少女负手抱剑,闭眼听风,让风声来平复自己的心境。
不该放任虚妄的念头。送傩告诫自己不可受这些外物的影响,四爷便是四爷,护卫便是护卫,无论他示好或者冷漠,是出于玩心,还是风流多情,都与自己无关。
她只要守好她的职责便是了。
余思,不可存。
杂念,当斩断。
少女一霎睁眼,眸光如寒潭清霜,长剑抖出一道笔直刺眼的□□,上指青冥,继而俯冲而下,剑尖距地面三寸时,那道黛影又陡然拧腰腾挪,乌靴稳落于地。
四旁松竹枝叶被无形的剑气牵引,簌簌而动,送傩心无旁骛,走剑于塔林。
这一回练剑,速度力道皆上乘,方是她该有的水准。
她却不知,当她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时,正有一人在对面的钟楼上俯视塔林。
凝望她紫电轻霜般飒沓的身姿,碧衫男人如同觅见了一件稀罕物,眼中藏不住惊熠光芒,与一丝占掠的意欲。
*
这日过后,送傩的心便恢复了平静,如常跟在四爷身后夜护日随。
看他,便大大方方地看,没有了那种莫名其妙的扭捏。当然了,更多时候她也不看人,且寡言辞,要么抱剑盯着草稞间的虫蚁爬来爬去,要么侧耳数一数晨钟暮罄,在寺中萧静的一天便又过去了。
谁知,就在她决意不再庸人自扰以后,四爷却又凑上来找她。
那是中秋节之后的第三天,送傩记得很清楚,天上长着毛茬儿的月亮像被啃了一口,亮得模模糊糊。
四爷傍晚时不知从哪个偏阁的地窖里挖出来两坛陈年素酒,她检查过酒水无毒后,便任他有滋有味地自斟。
天黑后她便回了屋,没过多久,门却咣一声被推开了。
抱膝坐在窗台的送傩警然回头。
门口,站着脚步有些不稳的宣焘,走进屋含笑望着她。
那笑容沾染了消愁的酒气,多少是有些浪荡的,透出一种贵介公子式的不羁。送傩从窗台无声地跳到地面,静立,等他的吩咐。
过了片刻,见四爷还是那样笑笑地看她,却不语。
她方明白四爷不是有事找她,大抵是走错了屋,未料到他会醉成这样,正欲开口提醒,却听宣焘声音低旎地唤了声,“送傩啊。”
“我不来找你,你便不肯同我说句话吗?”
送傩愣了原地,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因为她没听明白四爷在说什么。
宣焘看着那两片嫩红的薄薄小唇无声嗫嚅,心尖上像被舔了一口,暗自一啧,怎会有人的嘴唇生得这般红艳?
他的眼波更为潋滟,走到她小小的个子面前,有些示弱似地低下头,放柔声腔地循循诱着:
“那日给了你竹簪,说是随意削的,其实不然,爷也花了心思的。本以为你明白,却未听到你回应一句。
“我以为是唐突了姑娘,让姑娘生气,想想也对,你是昭乐看重的人,我如此,太过于随意了,之后便未敢再与姑娘玩笑。谁知你这姑娘气性这般大,时至今日都不同我讲话。”
他顿了一下,颇伤感地叹息一声。也不知有意无意,混着酒味的气息尽喷在女子雪白的天鹅颈上。
送傩眼睫轻瑟了一下,长久以来的困惑突然得解——原来如此,原来四爷不是觉她无味,所以不睬她,竟是一直怕她生气,才有意保持距离。
四爷说得是,收了别人的东西,道谢是理所当然的。
送傩抿抿唇,只是那日收到竹簪,她一时有些怔忡,兼之他将簪子插在她发上后便走了,才没来得及说话。
经他这样一提,送傩立刻道,“那簪子,属下有好好收着。属下,喜欢。”
“哦。”宣焘挑眉,揪住了字眼痞笑追问:“喜欢是吗?”
送傩的耳朵眼不防一酥,缩动肩膀。是喜欢,但,不是那种喜欢,只是、是……眼见四爷笑得若有深意,她眉眼发急,不知怎么说。
而眼前的男人一双桃花眼还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瞧。
送傩的心忽然乱了,垂眸后退一步,一板一眼道:“四爷,天晚了,请回去歇息。”
宣焘随之进前一步,将人堵在方才望月的窗棂处,倾身瞧她低垂的眼眸,低声撩拨她:“送傩,你为何不敢看我?”
送傩没有不敢,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静明,又飞快地低下。
意思是这样便算看过了,还请回到自己的屋里去。
宣焘被她的举动逗笑了。
他想起方才自己进门时看到的那一幕:她蜷膝坐在窄窄一条的窗槅上,一身黑衣融进夜色,后脑抵着身后的木头窗框,仰睫望月。
没声没息,跟一只乌漆麻黑的小猫儿似的,却无端吸人目光。
这姑娘,太像一张纯粹的白纸了,只知手中有剑,不知心中有情,对风月□□陌生又懵懂。
越是如此,越勾引着人在这张纸上肆意涂画。
目光落在她红若丹朱的唇上,宣焘只觉方喝下的酒化作一股热意,顺着心臆一路往下。他呼吸紧了一下,滚热的鼻息呵在她颈上,“跟着四爷吧,四爷喜欢你。”
送傩惊讶抬头。
他的字音像掺了蜜糖的钩子,一下子钩在她心坎上。
四爷喝醉了……
“没醉。”仿佛知道她的心声,宣焘漆亮亮的眼睛锁着少女有些失措的面容,故意将声音压得极低,低靡到足以乱她心怀,“你主子的酒量好吧,她不如我,两坛子素酒而已,不值当一醉。送傩,我对你,是真心的。”
真心……喜欢她吗?
送傩的睫梢颤得更厉害,她是奉公主之命来尽保卫之责的,四爷,喜欢自己什么呢?
她知道有一个词,叫做情窦初开,但她向来以为那是文人造作出的,无中生有的东西。她能熟辨人体周身十四经穴,手足十二经,加任督二脉,四百多个穴道无论问她哪里,她都能说上名来,一指点中。
唯独“情窦”,人的五脏六腑中没有这样的孔穴。
在耳闻四爷说出那番话之前,她一直如此认为。
等到四爷一句“真心”话音方落,送傩清晰地听见心中怦然一下,似有一朵小花,开了。
就这么、悄无声音的。
但随即,那朵花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谷风的吹动,皴皴流动的气缕拂在脸上,感觉难堪。
——不成,如此乱来,公主殿下必是不会同意。四爷是殿下的兄长,是主,他想如何都可以随心所欲,她却不行。
公主殿下若想为四爷寻个暖榻的伺候小娘,那么便不会选她。而殿下既选了四暗卫里武功最好心境最稳的她,便是用作护卫之用,这一点,送傩一开始就很明白。
身旁属于另一人的气息还很浓厚,他好像有无尽的耐心在等着她回答。
送傩便说不,可四爷只是笑,仿佛那不是他想听的答案,靴尖再向前蹭一蹭,几乎贴上她的身,等她另一个答案。
靠得这样近,送傩的脸上发热,却透不出绯红,只有雪白色,心里不住怦怦跳。练功也没有这样跳过,中毒也没有这样跳过。
她的头愈发低埋了,心乱如丝,手掌便下意识去摸剑柄,摸到那冰凉的伙伴,她的心便能静了。
然而碰到的不是冷铁,她的手被一只温热的大手牢牢裹住。
被男子如此触碰,她是第一次。
送傩猝然僵硬,喉咙发干地抬起头。
眸底的仓皇没有逃过宣焘的眼。
往常那样干净的眸子,终于多了点不同的底彩,便算是他为她画上的第一笔妆色吧。宣焘遂意地展展嘴角,目光深情款款:
“姑娘不点头,我可以等,只是想叫姑娘知道,我眼下虽成了这副样子,被姑娘拒绝,亦会伤心。”
说着话,那只手解开送傩袖口的绑带,探入其中,有技巧地游移向上,顺着滑不留手的肌肤握住她的小臂。
贴耳轻言:“送傩,给我句准话,别折磨我。”
“我……”送傩嘴唇干得发不出声音。
她不知道。
可她分明有能力推开此人,却像上一回四爷为她戴簪时一样,任由他靠近。
内心深处,她其实分明是知道的。
她喜欢上了四爷。
下巴忽被勾起,宣焘欣赏着女子一脸欲语还休的茫然,往她脸上轻轻吹气,“没关系,不用纠结,信我就好。四爷教你。”
他见她呆呆的并不反抗,心里一笑,在墙根压住她,低头含住那片早已引他欲动的红唇,教她自己喜欢什么样式,教她吞咽下自己的津唾,逗引她软绵地勾缠自己。
送傩一瞬睁大双眼,陌生的触感与味道令浑身的血液奔流。
鱼涸沙岸,鹿陷迷林。
“闭眼。”男子沙哑又强势地命令。
仰着头的送傩笨拙地顺从。
眼前陷入黑暗,她空捞捞又汗漉漉的手终于敢轻拉他一点衣角。
朦胧的月色从窗沿洒进简陋的小屋子,照不见昏暗墙角处暧昧的二人。两个人中,一个紧张生涩,另一个却是驾轻就熟。
等尝够了他想要的,宣焘在送傩终于懂得按他的指引将香舌缠来时,却堪堪向后退开了。
一缕银丝在二人唇珠间扯断,宣焘眼看着送傩喘息细细,所求不满地懵懂睁眼,那糜艳唇上还有他留下的咬痕,心满意足。
虽说腹火愈炙,却是做出一脸温柔得体的疚意:“方才见了你,一时把持不住,你别怪。天晚了,咱们明日再说话,姑娘早些休息。”
说罢,这自顾自来的男人,毫不留恋地转身,又自顾自地去了。
留下送傩在原地,看他走远,心仿佛也被他带走一枚碎片,空出一块。
她摸摸自己的唇角,她人生中的第一个亲吻,便这样失去了。
交给了四爷。
送傩侧耳向窗外,听见黑夜中响起悠长的钟声,余韵久颤不绝。
却说宣焘一走出送傩的屋门,脸上诚挚的表情就被一个勾唇的笑意打破了,忽然听见有人敲钟,他快意的心情陡被打断。
眯眼向钟楼上望,借着月光,勉强看出一个身着袈裟的僧人轮廓。
“老秃驴。”他心里骂了一句,三更半夜不睡觉,抽什么风?
旋即,他又嗤地笑了一声。
他宣无疆用得着谁来醒示么?
今日困于浅滩,行尸走肉般活着,外界之人,不知如何唾骂他宣老四,不知声名狼藉、不知明日生死,能找个乐子,何乐而不为。
真心?他浮浪半生,那玩意儿早就没了,更不稀罕别人的。糟蹋便糟蹋,真有天谴,正好,他求之不得,胜于半人半鬼地活着。
“和尚,我和你打个赌啊,”宣焘将月光踩在脚底下,自言自语地笑道,“最迟明日,她定会来主动寻我,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