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百里,离扬州越发近了。
这一路上,梅长生镇日与明珠腻在一块儿,今儿下棋明儿作画的,总能琢磨出些新花样与她消磨时光。
只是那赢棋讨赏的方式有些无赖,非要她似那天一样以唇喂他吃葡萄,输几目棋,便喂几颗。梅阁老认真要赢,公主殿下哪里是他的对手,到后来葡萄也告罄了,唇也糜红了,那棋盘也被她一拂手搅乱了去。
明目张胆地耍赖,反正她没有输。
每当这时梅长生便低头笑一声,两道墨描般的剑眉柔蕴无度。赢够了本,他舔唇,眼里的光都可媲拟船外无涯粼波,漾漾没个尽处。
“醋醋,告诉过你没有,赖棋也是要罚的。”
宣明珠瞧不得他这副风情模样,故作硬气地嗤声别开头。
梅长生又是悄然一笑,抿抿薄唇上的甜香气,将神色娇矜的女子揽个满怀,嗅着她芳香的发丝在舷窗边吹风。
心满意足。
从前他放了太多精力在别处,总觉得有无数大任等着他去完成,焚膏继晷也不够,不知珍惜眼前人。
今朝,他不想着朝野黎元,也不想着案牍庶政,只有眼前这片清风云霞,与她是真。
只想将过去欠了明珠的悠长光阴,略偿万分之一给她。
与梅长生在一处,他有这样那样的心思逗她,宣明珠从未感到无聊。便是什么都不做,看着那张脸蛋,也秀色可餐了。不过惬意得过了头,她偶尔会生出些莫名的心虚,倚在他怀里仰起头问:
“咱们是不是有些冷落了孩子们?他们都渐大了,瞧着咱们终日闭门不出的……不大像样吧。”
大长公主不在意旁人议论,但在子女面前还是要保持脸面的。说到这里,自觉颇是,便直起腰身推推他,准备结束这种温柔乡里的腻歪。
“宝鸦近日也嚷着要学围棋,她也正学画,你去教教女儿。梅大人,我丢不了,用不着你一日十二时辰地守着,啊。”
梅长生听了,眉心蹙动,声音当即哝哝发闷,“醋醋还说不腻我,这才几日,便看腻了长生是吗?”
“你再装!”宣明珠牙酸,拿指头戳他腰窝,梅长生歪身破功一笑,露出快活游荡的神情。
他搂着她咬耳朵,“学棋珩儿会教,学画,我画的那种画,能教小孩子么?”
他话风有意往歪处引诱,宣明珠便想起那日自己是怎么着了他的魔,不着寸衣地扭拗在锦朱衾上,被他摹画去。
虽说那画儿完成后,当场便焚销了,却因太过羞目,教她看过一眼这辈子便再也忘不了。
虽已渐渐知晓他清谡的表面下内有乾坤,可这人的行径,还是一次次突破她的想象。宣明珠此前竟然不知,她在他眼里是那等、那等……
她心跳得厉害,想不下去,忽石火间生起一念,掩面娇哝:“那画儿你确是烧毁了吧?”
听了这话,梅长生着实愣了一下,继而想明白她的顾忌,黏着嗓子在宣明珠耳边笑,“自然,不是醋醋你亲眼看着我烧的么。”
自家风景,他怎可能容许被他人窥视去。
只不过当时见那轴中妙女被火舌舔去,明知只是幅画相,他心中亦大觉悔痛,自责不该一时放纵了心臆。
此生只此一回,他再不会将她落诸笔端了,无论水濡火烧亦或丢毁,他想想都不能忍受。
“醋醋。”
“嗯?”
宣明珠秀鼻中曼应了一声,随即警惕地用脑袋顶顶他,“你若成心要说酸话,我可就收拾人了。”
隽雅男子闻言无可奈何地笑,拢了拢手臂,低头道:“我心中有一只野猿——”
他的神情十分认真,并非在说笑,“总想,吃你。可它也有尖爪,总怕伤着你。”
明知他不是故意调情,钻进耳朵眼儿里的低靡嗓音还是令宣明珠心尖悸悸一颤。
而后,她默了一会儿,想起他行那事时,总有无穷的精神与力气,然而他手劲儿那般大,也很少再在她身上留过青紫淤痕。
她便知,他仍有一部分在隐忍。
一面拼命放纵,一面无比克制,两者都在极限,他便在这极限拉扯的暗昧中衣冠楚楚。了解真正的梅长生以前,宣明珠不相信一人的生性会如此矛盾,见到之后,她也只能想到魂色动人四字来形容他。
梅长生,无论他的忍与纵,都让她这个俗人放不开手。
甚至隐隐期待着,他若有朝一日完全放肆,又会是什么样子?
他问她会腻吗?宣明珠怎么好意思说呢,她踏着他用自己真心做成、亲自铺在她脚下的光影交织的锦绣,通往他心门后的幽微世界,门扉之后,是天底下最灵巧的鬼斧神工也做不出的精致榫卯,只为她一人而设,只有她一人能解。
他将自己的心化做一个永远玩不厌的玩具,送给了她。
那种虚渺不在尘世的满足快乐之感,让宣明珠常常错觉,自己与梅长生在一起时,便是个正当玩乐之年的小姑娘,可以什么都不必顾忌。
因为他永远会保护着她,溺爱着她,纵使外面出现危险,她也可以藏进他的心门里,他将门一关,就谁也伤害不到她了。
如大雨瓢泼中的一柄伞。
如绝望之下的一剂药。
又怎么会腻呢?
“你有心猿,”公主微笑着摩挲他的耳垂,“我养着它就是。心猿可归岸,意马亦有缰,它会乖乖听我的话,对吧?”
梅长生目光闪动,这世上有一人,用随口玩笑的一句话,便可消弥他心中全部的忧扰。
她令他的心安在此处。
“嗯,我很听话的。”
*
途中过金陵,夜泊十里秦淮。
六朝金粉之地,有祀奉孔圣人的夫子庙这等庄穆所在,更多的却是酒家楚馆,绮醉金迷,流传着说不尽的风流佚事。
宣明珠和梅长生带子女停船登岸这日,正赶上一桩新鲜事,原来此地新近出名了一位色艺双绝的花魁娘子,此夜将择郎君梳栊,在那精心准备的画舫上春宵一度。
许多在金陵有些才名的才子,或手里有些家底的公子哥儿,纷纷来此凑趣,皆欲见一见那位名为砚娘的花魁,是如何美貌倾城。
梅长生原本打算带豫儿和珩儿隔日去拜孔子庙,因此才泊船,一上岸听到此事,面色顿时不自在。
一片霓灯荧烛的脂粉气中,他长身鹤立,一面护着宣明珠不被人冲撞,一面低道:“莫不如还是回船上吧,这里污糟得很。”
宣明珠只当他的洁癖发作,受不了这些风流韵事,她在上京乐坊却是厮混惯了,笑着回应:
“迎宵已订好了一家清轩客馆,清洁得很,返船也是麻烦,莫折腾了吧。”
她手里牵着的宝鸦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充满兴味地东张西望,听见路人的只言片语,仰头问道:“阿娘,梳栊是什么意思呀?”
“这个……”宣明珠偷瞧梅长生一眼,“这个不是什么好话,待宝鸦大了再告诉你知。”
“哦。”听阿娘这样说,宝鸦便知机点头,再不问了。
宣明珠一语说罢,却是忽然想起来,“砚娘”这个名字为何初听觉得耳熟——此女不正是当初阜州牧使美人计,用来迷惑梅长生的人么?
结果被梅长生策反,据说,当时他还对砚娘放话称:为我做一事,将来哪怕你要做江南名魁,本官也捧得起你。
她睨向被路边的粉绢灯笼映得侧脸氤美的人,玩味啧笑两声,怪道他要走呢。
什么叫风流?这些手把金钗钿去争美人缠头的公子哥便是风流了么,怎抵得上清名无双的江左第一公子,亲手捧出了一位名动秦淮的花魁。
梅阁老啊梅阁老,这些明的暗的色的空的事,通通都被你做绝了。
宣明珠碾牙向他一笑,梅长生仿佛未察觉女子的笑里藏刀,清矜地目不旁视:“小心脚下。”
待一家子到了客馆,安顿下几个小的,宣明珠与梅长生独处一室,关了门窗,她端庄地坐进太师椅里,老神在在地扣指敲了敲案几。
梅长生已换了身青白玉色的软罗家常褙子,灯下抿唇微笑,卷袖拧了条热巾子递与她,“殿下若不喜,臣令此人明日便从世上消失。”
他知宣明珠不是当真在吃味,只不过想找个由头揶揄他罢了,说不准还有些得趣在里头。
宣明珠被他先发制人,果然怔了怔,审人的气势一下子软塌没了,撇唇接过帕子捋把脸。
“梅大人堵我的嘴,倒是有法子得很,可惜我是个怜香惜玉的,出身卑低的女子活得本就艰难,我偏要留着她,如何!”
梅长生还能如何,遇上她所有道理都没道理了,抱起香软的身体在自己怀里,自己坐在椅子里。青衫茜袖堆叠,耳鬓厮磨:
“嗯,论起怜香惜玉,我大不如醋醋,听说醋醋当年在上京扮男装进坊司,骗得花魁娘子为你神魂颠倒,守身如玉多年,醋醋,你好本事。”
最后几个字,便有些意味不明的逗弄意思了。宣明珠迷迷想,不是我在审他吗,怎么三两下被他反客为主了?
正思量反诘之语,梅长生却又牵起她的手指在盏里蘸点茶水,在那茶案上一勾一画着什么。
“还记得上回在太和楼,我告诉过你砚娘未拿税册,却用旁的来糊弄我么?”
梅长生不紧不慢的低沉嗓音在一室光影中流淌,“当时未同醋醋细说是什么,怕污你耳,既然你今个不开心了,我不敢隐瞒,细细地告诉你。”
宣明珠哪里有何不开心,一听他开始信口雌黄,便知这人又要弄鬼。
一时想不明所以,那双水赩含情的凤眸便盯着桌面。素玉一点的小巧指尖在他的引领下逐渐画线成图,她却越瞧越不对。
“她给你瞧这个?”宣明珠恼火了,“你放手,什么玩意儿都让我瞧!”
而今的梅长生,奉行闺阁之内一切无忌,贴耳道声没画完呢,促狭不放。宣明珠身坐火鼎,双颊被熬煎出一片绮红的光晕,挣扭不开,羞得将另一手的指节轻轻咬在齿间。
梅长生闷嘶一声,不羁地眯了下眸子。
她大抵不知,每当她做这个动作,在他眼里意味着什么。
“姐姐。”长生的心猿又饿了。
秦淮之夜,香旎非常。
……
如此沿途游玩胜景,走走停停,待宣明珠一行到达梅府,已是十月末的光景了。
上次回来,大略也是这松菊犹存的暮秋时节,这一次却没有举族出动的阵仗,只是梅老爷梅太太,与梅眉山几位自家人,正在府门外翘首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