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南下的船上,正舱中瓜瓞绵绵小白玉香炉里点着淡淡的三合香。
床板上铺了柔软的锦朱鹔鹴绒,一身浅云白的女郎身姿瑰佚地倚在上头,美似一幅画卷。
只见她侧身支臂,面对前方小方檀几后的画师,长发高绾,粉黛不涂,浑身唯一的色彩,大抵便是腰间系的一条媚蝶色软绫绦子,长长地垂到床铺下去,仿佛无声勾接着那画师就近的袍角。
执笔作丹青的人很专注,袖管卷起,露出隽瘦又不失力量的腕,隽瘦的腕结漂亮地突出。
不时抬眼,审一审她的容姿,再摹神入墨,纤长的睫毛撩起垂落间,被混着江风的浮光照映,显出一种精致的动人。
“好了吗?”宣明珠吃着身前那碟沁着雾珠的葡萄,娇气地问。
水路漫长,香篆茶瓯小江风的日子是惬意的,然而久了也不免觉得无所事事。方才提议叫梅长生为她画像的是她,这会儿无聊的也是她。
梅长生抿唇露出一抹笑,说快了,“醋醋累了便不必摆着姿势了,不妨的。”
宣明珠倒是不累,这个姿势还怪舒坦的,清风从半敞的支窗吹进来,她无意识蜷了蜷罗袜,一边倚肘吃葡萄,一面与梅长生闲聊:“你说四哥出来后,会去找送傩吗?”
梅长生微笑,“他先找得到人再说吧。”
经他一提醒,宣明珠记起来,之前送傩回到公主府住了一段时日后,因大家都有意无意关照着她,她不适应,打算找点事去做。
宣明珠应了,一忽想到六扇门正招女捕快,送傩恰是个武艺高心且细的,问了送傩,她有心想去,宣明珠便托了梅长生,他与掌刑司衙熟络,来安排此事。
所以眼下送傩严格来说,不再是公主的武侍,而是吃公粮的官差。反观宣焘,罪臣之身,废为庶民。故名义上讲,这两人如今一个是官一是个民,便是这位不甘心的四爷真找了去,已然是他高攀人家了。
还不一定攀得上。
送傩的犟性宣明珠深信不疑,别看她素日不声不响,四个姑娘里打小最肯下苦功的便是她,故而武艺最好的也是她。
送傩跟了四哥五年,前前后后那么劝她,她道她的心交出去了,没法再回头。如今说断便断,那么她的那颗心是收回来了?还是已经灰死了呢?
经历过这样一场甚至不能光明正大提起的情伤,让人怜惜还来不及,谁又忍心劝她回头。
不过四哥是个混世里的魔王,好不容易才徇情放他出来,万一他作天作地闹出什么事……一想到这个可能,宣明珠不由蹙眉。
梅长生问她,“醋醋希望他们在一起吗?”
“不。”宣明珠果断摇头,“我送去的姑娘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我没跟老四算总账,是这会儿懒得兜搭。他心肠凉薄糊涂,眼下后悔也晚了些。哼,要换做我是送傩……”
说到这里,她余光瞄见男子的笔杆一顿,自己话音也跟着停了。
后知后觉,这话题多少有些挂了相。
看他面色,倒似不以为意,宣明珠便笑笑继续剥葡萄吃。忽听梅长生温声叮咛:“吃了十颗了,不可再用。”
原来这船上储的葡萄樱桃等时鲜水果,皆是登船之前用冰块镇在后仓里,以备食用的。所以刚取出来果皮上皆带着霜意,即使放晾了一个时辰才送过来,这葡萄上犹凝有一层霜珠。
清凉可口是真,吃多了也会伤脾胃。
她小日子时多吃一口冰盏他都要管,这时并不在月信,他却也盯着她入口的东西不许多食。偏生宣明珠每回都驳不过他,也不想驳,便慵慵嗯了一声。
只是那粒葡萄已剥开了外皮,晶莹剔透的翠绿嵌在指尖,翡翠珠子似的,凉沁的触感透出汁水的甘甜,引人生唾。
“那这颗怎么办?”白裳女郎转了圈眼珠,故作苦恼道,“浪费了不好呀,也不知有无人愿接我的赏?”
说罢,她悠悠将晶绿的葡萄噙在檀红的唇珠下,似咬不咬,便那样眼波含媚瞧着他。
梅长生喉结滚动,只一眼便谡然垂睫。
捏笔的指节衬出如玉的白,声低:“画还未作完。”
宣明珠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含糊“唔”一声,似在感慨,好生一位有始有终的审慎郎君啊,她又怎么好强人所难呢,睫梢轻瞥,就要自己吃了。
余光便见一道身影如她所料地鹤立而起,快步而来,俯身勾起她颔尖讨走了那赏。
那般清举无尘的表情,却趁势在她唇上实在地裹了一口。
宣明珠吃吃笑,“欸,某些人怎么说话不算数呢,不是没画完吗?”支颐的小臂一栽,秀颈倾倒在绒缎上促狭瞧着他,伸指在脸上划羞。
又问,“甜不甜?”
那张一笑生艳的脂玉面在朱红如火的缎子间,纯美得不能再动人,梅长生眸色幽深,撩袍蹲下身,贴在床板沿,倾身让她尝自己。嗓音明显不似方才雅致了,又驯又野:“你说甜不甜?”
“嗯,是甜的。”两人绻绻分开后,宣明珠已是后脑挨上软枕,还是笑,捏了下他的耳垂。
“方才失言了,长生别往心里去。”
梅长生眼里似氲了层雾,又那样明亮,将她的手扣在掌心覆在自己颊边。
“凉薄糊涂,是我一世罪证,醋醋无论何时翻出来,我都伏法。世上不是谁人都有我的好福气好运道,能博得对方一个回头,我很知足。”
宣明珠心中熨帖,又有些不忍心,侧躺着勾指挠了挠他的鬓,逗趣:“看你‘认罪’这么诚恳的份儿上,哪怕大理少卿听了也要酌情宽赦,何况本宫,成啦,免罪平身吧。”
梅长生喜欢这么和她待着,歪头贴在她掌心间,“我想问醋醋一桩事。”
她凤眸轻霎,弯出柔软的情致,“你问啊。”
梅长生便轻道:“那日醋醋在御前向陛下讨赐婚的旨意,是因为得知归白园的事因后,感动所致吗?”
宣明珠闻言,有些发愣地看着他。
此语似曾相识。
一瞬想起,当初他才从西蜀雪山脱难归来,也是问她:是因感念于他取血之举,所以要偿还吗?
若说那时梅长生患得患失还情有可原,毕竟当时两人才经历过一场决断与死别,尚在摸索着重新相处的方式。可这会儿,赐婚圣旨都在他手里捏着不放了,就差补办一场昏礼,他还问!
“梅长生,你成心气我?诚然,我感动于你为我所做的一切,那日在大殿上,是我最感佩也最心疼的一回,但不代表我会因感动嫁给一个人。”
她将颈向上梗了梗,露出如玉般的锁骨半爿,佯凶瞪眼,“我要你,只因我喜欢你,这道理你不明白吗?”
梅长生见状忙道,“醋醋别气,我知道的,就是想听你亲口说一次。”
“讨厌。”宣明珠嘟囔一声。梅长生絮絮地承认道,“嗯,是我不好,我只是,怎么与你相处都不够。”
画在纸上不够,印在心里不够,纵使近在眼前,一眨眼的功夫,看她的时间岂非又少了一须臾?
怎么样都不够。
惟因时刻皆是恩赏,也怎么样都知足。
宣明珠啧舌,心道自打上了船,咱们便日日厮混在一间舱里,连宝鸦他们都撇在了对面的舱室让泓儿她们照顾着,这般还不够啊。
从前梅鹤庭是一心奉公,惹得她问,你在外不会想我吗?而今,宣明珠则是问,“你不会腻吗?”
梅长生敏锐地折眉反问,“醋醋腻了?”
宣明珠被他的反应逗得一笑,摇头说尚且没有,梅长生英眉蹙得更深,继续抠字眼,“尚且?”
得,可算知道文字狱是如何兴的了,宣明珠娇矜地推了他一把。梅长生勾唇后跌,手正按在木板上她那条垂落的绦带上。
掌缘被软绫拂得心猿意马,他眉心一动,睇目凝视她,“醋醋,我为你重新画一幅可好?”
宣明珠奇怪,方才那幅不是快成了吗,她还没瞧见真章呢。却不等她发问,梅长生靠上来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口,而后起身关了窗,又向舱门去。
到了门边,抬手撂下锁楔。
转身,他的目光漾漾带了钩,什么话也不说,落在那惊讶不解又若有所悟的女子脸上。
有一种名为龙膏烛的粉红色,他会试着调一调。
*
对面船舱里,宝鸦和两个哥哥玩双陆玩累了,把赢的银瓜子儿装进小荷包里,便要去找阿爹阿娘。
门口的泓儿弯身微笑道,“小小姐,殿下和姑爷可能在说事呢,您若无事,过会儿再去?”
怎么又在说事呀?宝鸦纳闷地想,到底是阿爹把她的阿娘给霸占了,还是阿娘把阿爹给霸占了?不管怎样,她还是很听话地坐了回去。
梅豫觑着她打趣:“看来某人失宠了呦。”
宝鸦呵呵呵假笑三声,抱着手臂对梅二挤眉弄眼,“哥哥你瞧,某人输不起,连话都不会说了。什么失宠,阿娘很爱宝鸦,阿爹很爱宝鸦,阿爹和阿娘也很爱对方,这不是通通都回来了吗?笨。”
梅珩点头附和说是啊,梅豫有点牙疼,“啧,没良心的丫头,你什么时候也叫我一声哥哥呗。”
“呵呵,笨蛋梅大,呆头梅大!”宝鸦与他斗嘴,思绪不闲着,飞出十万八千里,忽郑重其事一拍桌,“不行,这回阿爹和阿娘大婚,我要帮着张罗一番,上回我就没赶上,这一次可再不能等闲视之了。”
梅豫见她小大人似的模样,忍俊不禁,心想上回要是赶得上就出奇了。
忍不住拨弄了一下她的小发揪,换来一个嫌弃的眼神。
白嬷嬷与泓儿见此静好的光景,不约而同地微笑。
另一扇门内,除了袅袅香雾,与落在宣纸上的水墨,静谧无声。
恰似这金秋时令,水静风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