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不是饿,是累,和为官的产绸的蓄田的各路官商们打交道,心累。梅长生眉宇间却盛着温润的安和,如风化尘,不将外头的半点烦难带回家里。
一点酥意窜上宣明珠的指尖。
他是从冷风天里回来的,霜凉的皮肤带有别样质感,清晰昭示着有另一人闯入了她的界线内。
宣明珠缩了下手,端不出苛下的架子了,扬眉问他想吃什么。
“龙须面。”梅长生说,“听说殿下会亲自下这种面,不过长生无德无能,不敢劳动殿下,有一碗厨下做的便知足了。”
他话里抹角带拐弯,宣明珠还是听明白了,一时哭笑不得,“人家过生辰,你也过生辰?”
再者,哄小淮儿的笑谈罢了,她从小到大,几时亲自给人下过面。
梅大人的面皮,几时这样厚。
调侃归调侃,一顿饭大长公主还是供得起的,吩咐下去,面食很快做得端来。
清浅的香气弥散开,梅长生有用膳的厅子不去,非想在她屋里,面对面,两个人共用一盏灯,一人吃着迟来的晚饭,一人穿珠打络子,留住这份难得的家常气。
食物腾腾的热气氲在他眉眼上,梅长生不客气,动箸。他的吃相斯文,一碗清汤寡水的面,也矜然地吃出阳春白雪的味道。
小一刻钟过去,静静相安,谁都没说话。
梅长生取帕轻擦嘴角,宣明珠的络子也打成了,松花黄配玛瑙珠的缨络,提在灯下看了两看,余光扫到他,意味深长道:“梅大人吃饱了么,不够的话让厨房再下一碗,管够,可若是足了,我可要接着审了,今晚躲你恐是躲不过去的。”
她说得半玩笑半认真,更多的还是认真,梅长生知她历来眼里不容沙子,坐在海棠便几旁的杌凳上,抿唇交代:
“臣此前,入夜后来过别业几回,失眠辗转,便想离殿下近些。”
宣明珠眼梢微抽,“别趁机说这些闲章表衷情,打量我听不出呢。说些我不知道的。”
梅长生捏了下指腹,“家母无病。”
这话一出,宣明珠果然便静了。
此事,她在脱离密室、见识过梅鹤庭隐晦的那一面后便有所疑虑,他既对她图谋,梅太太生病的时机放在其中一环便显得太巧了。
只是她不愿怀疑梅太太那样温柔的人,且以为依梅鹤庭的孝顺,到底不至于此。
如今他亲自打碎了她对他的固有印象,宣明珠才发现,过去那个清冷出尘、规行矩步的梅鹤庭真的变样子了。
失望么,也不是。只是串联起前因后果,这个局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布了这么久,让人有点虚惶。
“你……费尽心机诓我同下江南,同渡一舟,已经算到了今天,我会重新给你个机会,是吗。”
宣明珠眼睛直直看向他,“甚至连这碗面,连我此时问你的话,你都能一步步算到,所以应对如此从容,是吗,梅大人?”
梅长生连忙摇头,他观察着公主的神情,搬着身下的小杌子向前挨了几尺,“不是,绝不是。求殿下别把长生想得这么可怕,长生据实以告,便是不想殿下再提防我。”
他急于剖白着,心情有些发酸,“臣对于殿下之心,敢妄求几分呢。”
世上哪有算无遗策之人,他算到下江南,却没算到宝鸦掉下的那颗乳牙,算到同船,却没算到自己会做那些梦,算到密室共处,却没算到眉山会赶在那个当口回来,一语戳破他。
他步步为营,步步走得诚惶诚恐,不是为了引她入彀,而是自己早已入了她的彀,不得已,在自谋自救啊。
得不到她,他活不下去的。
又是那种稠稠似海黏在她身上不放的眼神,宣明珠心尖颤,错牙拿手里的络子朝他手背上甩了下,“别上脸,说,还有么?”
手背麻痒痒的,梅长生看出明珠不是当真生气,英眉轻舒,心暂松下一半。还有么,有很多,可要他怎么说?
他会引她入他的梦,这是头一桩不能提的,说了,那些暗里滋生的欲念就都藏不住,怕吓着她。
剜心一事,更是死也不能说,她最看不上要死要活的行径,若知道他的作为,不会感激他,只会怪罪他头脑发昏,不顾宝鸦。
“殿下何时启程回京?”
突兀的反问,宣明珠等了半天就等来这句,怔愣过后心想,他转移话头的方式也太生硬了,眼下倒是谁问谁呢。
多看了男人一眼,她闷声道:“看黄历上,十月十二宜出行,能赶在月底前返京——梅大人的话交代完了?本宫知道,男人家心里都藏事,才大志高的,眼里有谁,稀罕和谁伏低做小。罢了,大人不说,本宫不问,往后各走各路,大人也不必再到本宫这里来……”
话音未落,梅长生倏尔长身起,粗鲁地拔下灯罩子吹灭蜡烛。
一室顿时漆黑,澄黄的窗户纸一灭,守在外头的泓儿连忙开口询问。黑暗中,宣明珠的身子正被人从背后牢牢缚锁着,耳边厢的嗓音沉冽:“跟她说无事。”
宣明珠口舌发干,微一迟疑,那双有力量的手臂又紧一紧,“说。”
不容置疑的霸道。
“无事……”她莫名听从,扬声向外道了句,梅长生也未松开她。如果有光,会发现男子此时咬牙隐忍,一腿屈于榻上,俯身环扣着女子,微抖的仰月薄唇便贴在她耳边。
“殿下故意说这种话刺激臣么?臣日日来,夜夜来,活着来,死了魂魄也来……殿下亲口应允的让臣做待诏,做面首,做殿下的男人,不许反悔。长生腹内有千万言语,哪一句不想与殿下说?嗯?只不过,殿下容我些时日,只管看着我做得如何,便知我这颗心恨不能掏给殿下,一点不藏私,通通都给你……”
他在黑暗里,紧抱着她颤抖声说话。
那种陌生的悸动,在宣明珠心田一圈圈洒下涟漪。
他有句话说对了,她方才就是故意的。
她想看他急而不得的表情。
这很恶劣,宣明珠也想不通自己是怎么了。
如果眼神有力量,那么梅鹤庭扯去遮掩后望住她的眼神,常含有一种铺天盖地的汹涌与万夫莫当的柔情,她从未见过任何人有如此穿透力强大的眼神,连过去的梅鹤庭自己也没有。
她嘴上嫌弃,却知道,怎么能激得他眼里的那片海怒涛更甚。
一浪一浪地卷起,成片成片地袭来,面对她,再无能为力地压抑下去。
宣明珠心底有一个隐蔽的坏家伙低语着:喜欢看他这样。
可是为什么呢?宣明珠努力地思索,她知道成玉有关起门来鞭笞面首的怪癖,可是她心性旷大,并不喜欢折辱人的事啊。
好奇?捉弄?
这些似乎都不能完全概括她的心情。
——是报复吗?
可她心里也没有恨。
也没有爱。
她爱过这个人一回,清楚地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
今日之宣明珠,对梅鹤庭的感情,并不包含曾经那种真诚与精心。
想不开,想不通,想不明。
“殿下是不是在糊涂,”耳根子发痒,俯拥她的男子声音徐徐又沉沉,“殿下对长生而今到底该如何对待?醋醋,你便是活得太清醒了,别想了,就这样,好不好?”
“……就哪样?”女子声音清柔如水。
他好像自己肚里的蛔虫,宣明珠感觉自己溺在什么里头了,一时放纵意识中的贪懒,没挣他,只是歪头避开颈边濡热的气息。
男子很快又挨头贴上来,低靡的语调很有循循善诱的味道,“今晚长生给殿下侍寝,好不好?”
说完他脑袋瓜子就挨了一下。
和敲宝鸦一模一样的手法。
“敢情大人的面吃撑了罢。本宫乏了,你退安吧。”
黑暗中传来吃吃的笑声。
震动的胸腔贴着她的背,让宣明珠预感不妙,有重蹈那夜复辙的危险。
她疑悔自己可能玩儿过火了,推开他起身,循着外廊上隐约透进来的灯火去寻烛台。
梅长生紧随过来,扶着她的臂道声“殿下小心”,倒未再冒进,只虚虚勾住她的一只手,声音絮絮的:
“臣还有最后一言,请殿下恩准——日后如果,长生是说如果,殿下不论从任何人、任何途径听来关于长生的舆论,请殿下给我一个当面解释的机会,不要轻易便丢了我,我受不住。”
他这样可怜的口吻,宣明珠也受不住。
大抵黑暗容易助长人的软弱和同情吧,明知这话里有话,宣明珠沉默一时,手心被猫爪似的一挠,心悸点头:“准了。”
这腔调一出,好像真在容忍一个磨人的面首。
手腕上有浅淡的痒意落下,一条若丝带柔软的东西缠上去,梅长生道,“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殿下戴着玩就好。”
宣明珠不知是什么,却也任他施为,口里揶揄:“方才不是说最后一言吗?”
梅长生听出她并不排斥,抿唇轻撼她的手笑,“臣还有一言。殿下不留臣,叫臣去哪里?”
蒙昧中两道影相依而立,那道高一些的,说着话便忍不住向前欹,那窈窕纤妩的,像琼浆玉露惯养出的一枝秀兰,独傲的骨格,不激不随,不理会身遭左摇右摆的草叶,转身自个独居幽谷去了。
“去哪?再骑半时辰的马回家啊,大人不是爱折腾吗。”
梅长生得她挖苦一句,不以为忤,心里却是比蜂子吸着蜜还甜。
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他不再痴缠,抚了下袍袖退去,这一夜便歇在隔壁。
他出门后,宣明珠静了静,没有唤人进来,慢慢走回卧榻上。剩了她一人的暗色中,她摸着手腕上丝绳的纹路,心里猜着颜色和样式,不点灯。
久违生出一分无足轻重的期待,心想等明日天明,醒来第一眼便看见手腕上多了件不曾见的饰物,清欢滋味,岂不也好。
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