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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安静下来。

皇帝小心看着姑姑的神色,张了张口,没能说出什么。

梅长生脚步动了一下,言淮直接上前托住宣明珠的肘臂,以自己为靠,撑着阿姐。他知道阿姐与柔嘉娘娘母女情深,一时之间,只觉得任何安慰的话都无力量,就在她耳鬓边低唤了声,“阿姐。”

宣明珠摇头说无妨,时过境迁,她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

这回周鹗却不曾犹疑,在金纹砖地上直膂后重又拜倒,颤声道:“微臣斗胆断言,柔嘉太皇太后的病情并无误诊。太医署的医案尚在,殿下若存疑,随时可查。殿下请试想,健康之人服用那张方子,会……会呕血,而柔嘉娘娘当时用药后,未见如此情况,反而是病情得到了缓解,直到一年后弥留时才……”

宣明珠身子向后晃了一下,被言淮的胸膛稳稳撑住。

其实她心里跟明镜似的,方才在府里问九叔,九叔也是如此回答,说她与她母后的情况并不相同。

再者说,若无对柔嘉太后病情的笃定,杨太医甚而也不会受此影响,为大长公主诊错脉。

母后去世时还很年轻,她就是不问这一句不甘心罢了。

见皇帝他们都担心地瞧着自己,宣明珠眨了下水光漾动的眼睛,自己笑了笑,收拾脸面道,“行了,我问过心里便有数了。陛下,请中常侍备下香鼎沉水,时新果蓏,送往翠微宫去,我便少陪了。”

皇帝知道姑母这是想念皇祖母,要去翠微宫香奠,忙应承下,唤进人来吩咐下去。

言淮不放心,要跟着,怕阿姐一时感伤了,他得负责开解。宣明珠婉拒了,让小淮儿回去上值。

见少年面色悻然,宣明珠转眸补充一句:“我明儿包下洛水两岸一百三十八园儿,饮酒去!你留出肚皮就是了。”

担心什么,向死得生,她心里头高兴着呢。

这话一出,言淮自然大乐,随宣明珠一同出殿,各奔东西而去。那周太医也自退出待罪,而皇帝立在御墀之下,心情仍是百感交集,半晌咕哝一句,“朕也想跟着姑姑去喝酒。”

他忽然想到该去庙祠向灵牌上香敬告此事,先前便一直挂怀着,若祖皇父皇捧在手心宠爱的姑姑,在他这里出了闪失,他真是死也难见列祖列宗。

这一转头,就发现梅鹤庭还久久望着殿门的方向,目光如水深。

分明方才皇姑姑在这里时,他一眼都未曾逾矩看去,等人走了,又成了这模样。

皇帝唏嘘一声,他从前也有过希望他们和好如初的念头,可惜有人不争气,可能这便是注定无缘吧。

他道:“如今大长公主无碍,卿家也可放心了,便当前尘已散,待朕大婚后,安心准备入内阁吧。”

梅长生恍若未闻,目光还幽幽地飘忽在远处。半晌,声如烟渺:“陛下,若前些年我一直陪着公主回翠微宫,如今的情形,会不会不一样?”

皇帝没想到向来板正的人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本已准备前往太庙去的步子顿住,“梅大人悔了吗?”

悔?梅长生睫羽颤了颤,眼底狂涌的黑潮一瞬被他定住,露出一抹温文的微笑,“臣不悔。”

皇帝这才满意地点头,反剪双手道:“是啊,朕记得,卿家为少傅时,教朕对弈曾说过一句话,此生如棋,落子不悔。朕一直记到如今。你说,做下之事无论是对是错,人悔了,便会自怜,自怜,便会自艾,以至于错了过去,又误了将来。所以要知错而无悔。

“朕,因铭此言,亲政后过手的每道政谕,做出的每个决定,都在心里告诫自己要确保他日无悔,故而反复思虑,不敢有一刻懈怠。”

梅长生听出皇帝话中之意,敛色道,“陛下青冰之资,宸聪圣明,臣惶恐。”

“这些老头子话朕听得够多了,不差你的。”皇帝“嗳”了声,摆摆手,“朕当时年少,却永远记得卿家说出这番话时的丰神俊采。天下快意事,本就少得可怜,若连祖皇盛赞的骨骾良臣也人心反复,轻谈一悔字,未免太无趣了些。”

梅长生目光微动,这番话明为叙旧谈心,何尝没有敲打的意思。

江瑾那些话,多多少少,到底还是留在了陛下心里。皇帝用他,要用个安心。

昔日被晋明帝牵在手里亲自送到他面前,命他好生教辅的小皇孙,已经成长为了宸思与驭术皆备的大晋天子。

梅长生面色如常,颔首称是。

是,不悔,他曾在心里苛责自己万遍,却发现不能抵偿她受过的苦痛,他从颠白山下山那日曾决心放手,只默然守她,可一见到那粒朱砂,此心又约束不住。

既然如此,他要定她。

她的九叔,能让她安心地哭,她的小淮儿,能让她放纵地笑——梅长生过往是孽,便许她个将来。

就各凭本事。

“陛下。”梅长生忽然下拜,“臣有一事请奏。”

皇帝有些意外,“何事?”

“陛下年前,曾有意在江南施行改稻为桑之策,臣一向留意,临安元氏与苏州甄氏皆累三代家学,可谓清贵,陛下若有意,可堪扶持此二氏,帮助当地农政衙完成百姓由耕到桑的过渡。”

皇帝眼皮子一跳。

大晋的江北有五姓世家,太原王,清河崔,陇右李,荥阳奚,范阳陆,五门阀互为制衡。

而江左梅家,一家独大。

江南世族皆以书香传家,所以南学自来优于北学,而江南丝政之富,又是天下闻名。

先前有梅长生这位梅氏嫡长孙入仕,梅家为避锋芒,朝中更无姓梅者,可见是对其寄予了厚望。如今他真要登阁了,皇帝可允他主考科举做个半朝座师,却未必能容许梅长生做整个南学的楷模。

前者是天子之臣,后者却是阀阅之主。

中央集权在历朝历代都是帝王手中最大的权柄,不愿假手他人。

梅鹤庭的这个建议,相当于提拔江南两姓与江左第一氏的梅家抗衡,有种一心为公的断腕魄力。

削梅,皇帝是隐约有过这个念头的,但具体如何动这个盘根错节的庞大世族,他也知道深浅,得和梅鹤庭有商有量着来。

梅鹤庭主动上言,这在皇帝的意料之外,他是避嫌表忠也好,以退为进也罢,宣长赐都不能当真顺阶下,执他的手去砍他的根,用人不是这么个用法。

皇帝背在身后的手掌捏了捏,年轻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唔”了声道,“你的意思朕知道了,此事不急,容后再说吧。”

梅长生嘴角微不可察的轻动,“臣遵旨。”

木鱼声停,凤尾森森的僧房之外,和尚盘膝趺坐在连廊的竹排桥上,“备茶罢,待客至。”

尉迟听后,知道这个时候找上门的不会有别人,沉吟问,“尊师,可要准备些人手?”

法染漫淡侧眸,“上次给我惹的纰漏还不够算的?”

尉迟一听这话立刻萎靡了下去,同时神情中又潜藏着一抹恼恨,是他自作主张大意了,以为不打扰尊师便能将那个杨延寿处理干净,不料被那后生小子算计!

“尊师,我派出的人一个都未回来,扣在姓梅的手里,万一……”

“阿弥陀佛。”法染闭目,“等天黑吧。”

天未黑,却先下了一场雨。暮色被沉坠的霖霖秋雨拽入大地,天光迅速四合成昏。

雨夜里护国寺的沙弥晚课也停歇一日,各自回僧舍温习旧经。毗卢阁后的竹屋,燃起了一盏油灯,法染身着一袭水田袈裟,亲自揽袖分了两杯茶,那门外的脚步声也到了。

冒雨而来的人身上黑色风披与夜色融为一体,持伞骨的手指冷白如月,步上竹排廊桥,收伞,垂控墨褶油纸伞面上的雨水,以伞顶抵开木扉。

兜帽下一双精光藏敛的眸子望入禅房。

法染湛蓝的双瞳抬起,随和做家常语:“阿弥陀佛,檀越来了。”

“深夜拜访,冒昧。”梅长生薄唇噙着一点凉薄的笑,踩着黑靴踏进门槛,“不知当称阁下一声九皇子呢,还是胡族通古部落的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