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她将服药,不会再出现汝州行宫的纰漏,梅长生空悬的心终于放下。正欲转身离开,余光里,一片海青的影子忽而闪过。
梅长生怔住。
三敞花厅中,宣明珠正要喝药,听厅子外传报道:法染国师来了。
“九叔?”她微愣间抬头,便瞧见缠枝罩门边那个静和无尘的身影,忙撂下药碗起身迎上去。
同时不忘吩嘱左右,“往后九叔过来无须传候,他在这里与本宫是一样的。”
这可是九叔头一回登她的府门,宣明珠不能不开心,轻快的步履到了近前,背着手愉声笑道:
“往常怎么请九叔也不肯到敝府一坐,今儿您这尊大佛怎么舍得下凡尘啦?”
法染僧跑布履,捻着一串佛珠走来,神情仍是如如不动的澹然,未在意她打趣,看着她脸庞道:“今日是十六。”
“嗯?”宣明珠想不起八月十六是什么特殊日子,比手请人至里间坐,回眸问,“十六怎么了?”
“金刚智三藏祖师圆寂之日。”
法染垂下柔而密的睫毛,落在她纤如美玉的臂腕间,“你戴的这副菩提子串,在祖师诞日开光,于今日加诵金刚诀一百零八遍,成就有始有终,可护持佩戴之人生死世法不染,如莲华妙色,尘垢不污。”
宣明珠听得半懂不懂,她不是将生死寄托在虚无之物上的人,这菩提串因是九叔给的,她才日夜不离身佩着,心烦时捻上一捻,倒也颇可清心。
这会儿听他这么说,宣明珠道:“九叔,不如你拿回去带吧,今儿九叔这样郑重地上门来取它,我虽不懂佛门的规矩,可见得不是俗物。别让我平白占了你的福禄。”
她说着便要褪下来,却被法染伸手按住。
“无妨。”法染目光柔和。
这串菩提,本是在佛前为你求的。
金灿灿的骄阳炙烤着梅长生的后背,生生晒出他一身冷汗。
方才他眼睁睁看着法染走进花厅,宣明珠手里的药一口没喝,便耽搁下来。
他从来不信巧合二字。
法染对待宣明珠的态度,本就比其他人不同,缘何在宣明珠正要服药的时候,他赶在这个节骨眼儿出现了?
梅长生的心随着那碗放回原处的药重重坠地,疼得他一弯腰,拄臂撑在树干上,捱着伤口那股子钝生生的疼,急喘几息。
饶是如此,视线始终不离花厅。
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见宣明珠在法染面前,傲娇得像个有了靠山的闺阁小女子,一颦一笑,纯净无邪。
然而这些此时都可忽略了,梅长生眼下唯盼那碍事的和尚赶快离去,盼望她赶快喝下那碗药。
法染毕竟不会知道那药掉了包,他不可能知道,退一万步讲,即使被他察觉了,为宣明珠的身体计,也不会阻拦……
安慰自己的话未等在心里走个囫囵,梅长生瞳孔骤缩。
他看见法染做了个荒诞的举动——他走到那碗药之前,将小拇指伸到碗里蘸了一蘸。
宣明珠正说着菩提子的事,忽见九叔若有所思地伸手,用小指在那碗她还没来得及喝的汤药中点了一下,接着含进嘴里,惊圆了她的双眼。
这个动作一下子勾起了宣明珠儿时的记忆——还记得她此生尝过的第一口酒,便是九叔像这样用小指蘸着,抿到她这个小娃娃嘴里的。
那时节,九皇叔还有一头浓黑的长发,一笑起来还会绝代风华。
宣明珠追忆起往事来颇有感慨,见九叔的两瓣桃花唇轻吮一截白玉指,啧啧称奇,她九叔这身好皮相,真该祸乱红尘才是啊,可惜了的。
心里想着没边的事,过口不过脑道:“皇叔莫不是想喂我喝药?”
这话出来,两人俱是愣了。
蓦而,法染笑出声,那张终年寂灭的脸因这个略带浪荡意思的笑,瞬间鲜活起来。伸指敲一下她的脑壳。
“谁许你口无遮拦,没大没小。”
宣明珠吐了下舌,“皇叔……那你在做什么?”
“这是我为你开的方子不是?”见她点头,法染漫不经心道,“熬过火候了,一股朱砂根味儿。”
宣明珠摸摸眉间的朱砂痣,什么味儿?她没觉出与往日服用的有何区别啊,不过既然皇叔说是了,那便是吧!她转头吩咐泓儿重新再煎一碗来,法染这时又道:
“那日给你诊过脉,你近来的脉象又有变化,可再酌情更换两味药,此方,可停了。”
说着,蓝瞳僧人若有意似无意地,转头向厅外那颗迎春树看了一眼,微笑道:“只是这碗药好不容易熬成的,浪费了,也不好。”
梅长生的心在疼。
出门时分明已经服过双倍的止疼散,可自从法染出现,所有的药石仿佛一瞬间都失了灵。忽然间,梅长生遍体生寒地看见,法染端着那碗药走了出来,宣明珠跟随在他身后,一只手被法染稳稳牵在掌心。
他要端着那碗药去哪?
梅长生百骸如烧,可却无能为力——他死也不能现身,只要露出破绽就会功亏一篑!
倘若被宣明珠得知他用心头血入药,那么这剂药,往后两剂药,她都不会入口。他这个人,在她眼里从此便彻头彻尾地废了。
他只能隔着一箭地的林荫鹅卵路,一面在成排的杨柳幽荫后遮掩着自己,一面惶惑地随他们向前去。
那两人手挽着手亦步亦随,这边厢脚步跌撞血透胸襟。
阻隔视线的柳叶刀刀,梅长生在这一刻甚至想哭,想不管不顾地开口喊一声“醋醋”,想跪在她裙下求她,
求殿下喝了这药。
终于,法染停在了目的地,那是一棵海棠树。
梅长生的脚步随之戛然——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呼吸骤然窒住,再也顾不得暴露不暴露,振开眼前的密柳跨出,才两步,却被胸口突如其来的刺痛钉在原地。
他满头冷汗地低哼一声,不由自主的屈膝半倒。
下一瞬,梅长生抬起疼红的眼睛,看着法染将药碗递到神色好奇的宣明珠手中,握着她的臂腕,教她,将药汁一缕缕浇在花茎上。
滴嗒滴嗒,天旋地转。
“这有什么说法?”
“可知此棠为何叫一尺雪?此药,滋养此花,最是对症。”
“九叔可莫诓人,我之前用来倒药的花,没有一本养得活的。”
“嗯?倒药?”
“……”
那些闲话家常的言语,如隔一道忘川,混沌地绞进梅长生耳中。
他撑着最后一分清明,踅身转入一旁小亭的阑靠后头,仰头靠上亭柱,喉结颤滚。
闭眼笑出一声。
口塞糠,发掩面,地府喊不得一声冤。
“殿下!英国公府的言三姑娘投壶场上落下风啦,口里喊着不服,说求您过去支应几招呢。”
澄儿清脆的声音隔花传到这边,宣明珠听言便笑,请皇叔回厅中少待,她去去便回。
笑语声近了,又远了,脚步声来了,又去了。梅长生闭着眼,不敢听,不敢看,不知过去多久。
一缕幽淡的佛香出现在他身侧。
梅长生一寸寸崩直脊背,睁开那双赤黑无边的瞳眸。
转头直视法染,一字字咬着,“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药?”
“阿弥陀佛。”法染的目光轻飘飘落在他心口处,佛相端严,慈悲微笑:“大约,是一位檀越的后悔药吧。”
姜瑾和他手下的余七此时正坐在马车的轼座上,在公主府外等着。
事先和公子商量好了的,他去公主府确保公主殿下服药,等出来以后,便驾车直接出京回汝州,好节省时间。
等到晌午头,余七忽然一碰姜瑾的胳膊,“姜哥,可不是大人出来了?”
姜瑾抬头往大门处一看,果不其然,连忙跳下车去迎。他见公子低着头不语,脚步却快,只当是伤口闹的,将公子扶上车厢,才一撒手,梅长生当头便栽了下去。
“大人!大人的伤处崩开淌血了!”余七眼尖,看见渗出黑色衣袍的血迹,惊叫一声。
姜瑾心中大惊,却先捂住余小七的嘴,“别鸡猫子鬼叫的,也不看是在哪儿,生恐别人不知道怎么的?”
说罢让余七驾车先回梅宅,自己钻进了车厢,手忙脚乱将公子扶在座儿上。梅长生却尚有一丝知觉,阖着那层没有血色透得几乎瞧见血管的眼皮,“按计划,回汝州……车上有药,阿瑾……”
稀里糊涂念了几声,人再也撑不住,身子一软便没了声响。
“公子!”姜瑾不许别人喊,自己的喉咙却快嚷破了音。
这是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要他公子这辈子活生生受这份儿罪,积年都是判案凌迟别人,今年倒好,剐到自己身上了,自己找的,还死不回头!
眼下,唤又唤不醒他,姜瑾只得强自镇定,先解开公子的衣衫为他包扎上药。
梅长生陷入一场场冗长难醒的梦。
那些梦起初是混沌模糊的,共同之处是都有一个朦胧的人影,若即若离,让他追不上也触不着。
忽然之间,一阵密集的雨声吵醒了他。
梅长生勉力掀开眼皮,发觉自己靠坐在一棵树干上,跟着便觉得心口疼,低下头一看,胸口处果然开了一个月牙大小的洞,正汩汩地流着血。
五年前,秋林山。
那个他被苗疆杀手伏杀的暴雨夜。
原来仍在梦中呐。梅长生动动手指,觉得那痛感与触感都太过真实,忽然就有点委屈,为什么梦里也要让他这么疼呢?
他皱着眉想站起,恼恨借不上力,这个时候,一双纤泥不染的雪白绣鞋出现在他眼前。
梅长生颤抖着抬头。
衣饰华美如仙人的宣明珠,靡颜腻理,楚鬓湘腰,垂头对他盈盈一笑。
他又入了她的梦……
不对!梅长生忽然意识到,前两回他一直以为,自己刺心取血后会梦到宣明珠,便是如从前那样重新进入了她的梦境,可是五年前的这场事,宣明珠并不知晓,她如何能够梦到?
那么是他单纯地梦到了她,还是,换作她入了他的梦?
单是这样一个猜想,便令梅长生浑身战栗不已。他忍着疼站起,与这梦中女子对面而立。
——在他的梦里,宣明珠周身不受漫天的雨侵,连一缕头发丝都是干爽洁净的,便那么眉眼含笑地瞧着他,仿佛在笑话他一身泥血,长衣湿透,那么肮脏。
“醋醋,你不要我了么?”梅长生红着眼叫她。
他不知现实中的宣明珠,会不会听到他的话。入梦之说,太过有悖于他二十年来学到的圣贤教诲,可是去他的圣贤,他怕她听到,又想她听到。他心中有千丝万缕的委屈,她为什么要像防贼一样的防备他呢,为什么不信他却对别人深信不疑?
他知道,这委屈是他活该,是他应受,可他已经快受不了了,那个在十六岁崩碎后被他绝望而隐秘地粘好的瓮瓶儿,再次濒临破碎了。
哪怕白日里镇定自若,到了万籁俱寂的夜里,那种折磨几乎将他撕碎。
人在自己的梦里,可不可以为所欲为?
雨水冲刷着梅长生赤黑的双目,他终于勾住宣明珠的手腕,将那串恶心的佛珠用力扯断。
一颗颗圣洁的白菩提落进泥地,男人十分快意,将女子柔软的身段压在树干上,用自己的湿衣恶劣地挨上她干净的华裳。
森亮目光注视那朱红的唇瓣,低头,一下咬上去。
庇她一尘不染是他,拉她共襄沉沦也是他。
仿佛他嘴里有药,为弥补白日的遗憾,一股脑地哺喂给她。
碾碎药渣,舔去药末,加水反复地翻搅,一钱两钱地送服,怕药汁流出她的嘴角,手指捏着她精巧的下颔微微抬起,确保药钵儿与药盖儿没个缝隙。
激烈的雨声掩盖了缠绵的水声。
久违的香软,管什么是梦是真。
他发过毒誓,绝不再强迫她做任何不喜的事。而如今,彻底堕进地狱,食言的小人,惧什么报应加身。
倾盆大雨尽浇在梅长生身上,他不顾身伤,撑臂将她护在不知花名的树下,只有从自己眉梢淌下的雨流,才有资格污她衣襟,顺着她洁白的交领滑进里衣。
女子说不出话来,用泫然欲泣的神情望着他,眉间的朱砂痣熠熠生香。
这神色催得他情.动。
梅长生鼻息灼热,却是忍耐地闭了闭眼,良久,缓缓松开她。
只偏头,拿唇角温柔地一下一下轻碰她的耳垂。
他不能。
她是他余生的法,不能轻犯。
哪怕身体多一刻也难耐,他仍耐着,耐着,含在舌尖却不能下咽的折磨逼出男人一声似哭的音腔:
“醋醋,你救救长生,长生真要疯了……”
……
下了半夜秋雨,消减了仲秋地气里的余热。一辆去往汝州的马车日夜赶路,这一日过了伊川县境。
过境后马夫似乎想抄条近道,然而偏生是在县郊的这条捷径上,被一个小酒馆阻了进程。
原来是有个当地的无赖儿来吃白食,叫老板切了两盘精牛肉,吃完一抹嘴,要走。
老板要钱,无赖霍然变色,指着肩上鼓囊囊的褡裢说,“你瞧不起谁?某自有银子,却不能叫你侮辱了去!”
说着一扯兜裢,抛入与酒馆相临的白鱼河,瞬间汩没下去,坐地大哭,道这家掌柜坑他的钱!
余小七驾着马车过路,说寸也寸,正好遇上这么一摊事。土路拢共就这么宽,两人在路当间一拉扯,车就过不去。
余小七挂着车里昏迷不醒的公子,不耐烦地甩了几下马鞭喝斥,那二人公说公不理婆说婆有理,哪个理他?
“某褡裢里有二十两足银子,如今喂了鱼,都因你这黑店家一句话顶塞的,你快快赔钱!”
“放你娘的狗臭屁!你若不是早知道兜里没银子,会舍得白白丢进河里去?”
姜瑾在车厢里守着公子滚烫的一副身子,药喂不进去,正自急躁,听到外头还吵嚷,心头顿时大怒,就想出去一人一脚通通踢进河里喂鱼。
忽然,一只手扯住他的袖子。
姜瑾大喜过望地回头,梅长生睁开眼睫,如张开两口漆黑的深渊。
借力缓缓坐了起来。
“公子别动,您的伤口才缝好不久,身上还发着热……”
梅长生唇角干涩,缓缓转动木黑的眼珠,梦中的疯癫,在那张冷寂如霜的脸上已寻不出一丝一毫痕迹。他问,“我睡了多久。”
声音嘎哑,像摔碎的破瓮片。
姜瑾告诉他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
梅长生不再言语,捂着胸口,安静侧耳,仿佛对车帘外的当地人吵架很感兴趣。听了一阵,稚子学舌般重复:
“放你娘的,狗臭屁,若不是早知道兜里没银子……”
姜瑾寒毛倒竖,“公子爷,您嘀咕什么呢?”
他目光发怵地盯守着公子,从前只听说过磕脑袋将人磕傻的,难道这剜心,也能刺激的人精神有异不成?还是公子烧糊涂了,没反应过来自己是谁呢。
却听梅长生蓦道:“掉头,回京,我有一事确认。”
当时他看见法染倒药,满心都是挫败与痛恨,感情用事的脑子却忽略了一点——
他为何要倒药?
从法染当时的行径看,他应当一早便发觉了他的存在,那个刺激他心的场面,亦是他故意为之。
法染通药理,蘸指尝过药,便该知道那不是周太医的方。法染是个聪明人,即使一时不保准,但哪怕为了治好宣明珠的万分之一的可能,怎么会不经思索,轻易倒掉。
他亲口说的血枯症无药可医。
他对自己的判断,就那样自信么。
前路上,酒馆老板还在大着嗓门掰扯:“我就认定他娘的一件事,你若不是事先知道你布褡里没钱,怎么会舍得白白丢到河里!”
是啊。
若不是早知道这药治不了宣明珠的病,法染怎会舍得,白白倒在花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