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鹤庭进门,将呜呜咽咽的小东西随手撂在地上,丢下句“不必管”。
丝帕落下,正覆住小癞狗崽的伤腿,梅鹤庭枯眉搓弄着掌心皮肤,径往内舍的盥室去。
这座宅院,被梅鹤庭买下后,山水布局皆改成与长公主府一般模样。
无论影壁天井,还是流水假山,皆如同一个微缩的往昔,也有旧亭台,也有旧池塘,也为宝鸦辟留出一个雏凤小院,方便她来时休憩。
西面也有一园,无梅无鹤,被他改为了“一簇园”。
桃花一簇开无主,花开,只待主。
处处熟悉,落在眼里,处处蚀心**。
只因无旧人。
连那寝舍中大到梳台屏风,小到窗纱珠帘,也是姜瑾奉令一样一样踅摸齐的。当他看着一如复刻般的屋子,头皮不禁发麻,觉得公子是在故意给自己找罪受。
每夜都睡在物是人非里,心里头得是什么滋味?
如今又莫名拎了条小脏狗回来,这等行为更不能用常理揣度了。
姜瑾唏嘘,带都带回来了,公子说不管,他也不能当真。有点嫌弃地捞起那小东西,跟苍头要了个脚盆,给这只土黄狗崽清洗一番,又给伤腿裹上了药。
剩下的能活不能活,全看它命数。
他抱着小土狗找到公子时,清洁一新的梅鹤庭正站在西园池塘边。
未束的湿发披散着,水珠从发梢落在池面,惊起一小圈涟漪。
池中有红尾锦鲤出没荷叶间,他抛下鱼食,出神地看。
姜瑾暗叹一声,过去道:“公子头发没擦干,站在风口当心头疼。”
梅鹤庭没应,姜瑾凑趣地将怀中物向前递了递,“听说起了名的猫狗好养活,公子要不要……”
“九尾。”
九尾?姜瑾心道,把狐狸的名字给一只狗也太奇怪了,抬眼却见公子的目光根本没在这儿。
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放下狗轻哦一声,“是有九尾了……属下无能,当初晋明皇帝为柔嘉娘娘放生的点砂锦鲤,共有九十九尾。只是已过去二十几年,这鱼,怕也讲个寿禄。”
“辛苦了。”梅鹤庭默了一阵,“宝鸦也许会喜欢,我具了帖搁在书房,你去投到那府里吧。”
姜瑾一愣,领命。忽听“呜”地一声,一错眼功夫,那只小狗子已经拱着身蹭到了梅大人脚边,还胆大包天想把爪子搭到人家新换的靴子上。
梅鹤庭垂眸瞥它一眼,向旁挪开半步。
姜瑾连忙弯腰把狗子捞起告退。走到随墙门洞处,他不禁回望一眼。
轻衫胜雪的人还是那副淡无生机的样子,就近坐在池边的鹅颈靠,从袖中抽出一卷医书。
许梅鹤庭探视宝鸦,是宣明珠此前便应允的,接到帖后也未故意为难。
她为宝鸦挑了一套洛神珠色的收襟箭袖半胡服,戴上璎珞金琐圈,穿上掐银挖云红香鞋,将小姑娘打扮得好生俊俏伶俐。
上看下看,伸手顺一顺她的童丫髻,宣明珠点头道:“妥当了,去吧。”
“这个呢这个呢。”宝鸦指指自己眉心。
宣明珠闻言笑着拿起软眉笔,蘸了胭脂,在女儿的眉间点一粒小痣,刹那灵气四溢。
宝鸦满意了。
阿娘那颗天生的朱砂痣又玲珑又艳丽,可把她眼馋坏了,任世上何等胭脂,都调不出那个颜色来,她呢,自然乐陶陶东施效颦。
阿娘是世间独一无二的阿娘,一想到此事,怎能不心生欢喜。
梅宝鸦纠纠地挺直小身板,保证阵营不动摇似的道:“阿娘放心,我用过晚饭就回来。”
宣明珠笑应,“好。”
有丫环乳母跟着,还有松苔和雪堂暗中保护,她没什么不放心的。
对宝鸦这个年纪而言,父母的爱缺一不可。道理本来很浅显,然而许多分手后的怨侣,偏偏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明知孩子无辜,仍把苦痛转嫁在自己的骨肉身上,她决计不会如此。
宝鸦没从阿娘简短的一个字里听出不舍,倒有些忸怩起来。
适逢梅豫和梅珩兄弟俩来请安,顺便送妹妹过去父亲那边。
看见小姑娘红衣靓然,却在地心磨蹭着不动,梅豫招手道:“晚上就回来了,车马都等着,走吧。”
宣明珠也在观察女儿的神色,怕她心里有什么伤痕,徐徐柔声问,“宝鸦怎么了?”
宝鸦眨眨眼,忽然跪下了。
她仰起的小脸有模有样,“娘,不然女儿改名叫宣宝鸦吧。娘亲放心,女儿跟您一辈子的。”
这一句话,把满屋子人说得怔了。
梅豫挺大个人,居然被五岁的妹妹说得心坎发酸,正要揉鼻尖,忽见梅珩跟着跪下去。
梅家二公子含笑揖手,“孩儿的名,本是宣珩。”
嗐,失策了!梅豫撩袍而跪,一脸落于人后的后悔不迭,可惜他身为梅氏嫡长是母亲亲口定下的,更改不了,便道:
“梅豫有生之年,会照顾好弟弟妹妹——答应娘之事绝不食言。”
三人中只有他知晓母亲的病情,是故这句话出口,又包含别样的郑重。
一个这么着,宣明珠还觉得暖心,眼见他们跟连根土豆似的接二连三跪倒,反破涕笑啐:“胡闹个什么,还不起来,该哪哪去!”
“嗳!”
宝鸦一骨碌爬起来,往阿娘脸上香了一口,小手被一左一右牵住,出了门。
崔嬷嬷看着三个孩子并排去了,帕子掖着眼角欣慰道,“哥儿姐儿的心都是向着殿下的。”
宣明珠目中光采清潋,弯起的嘴角便没放下过,一颗心比泡在温汤中还熨帖几分。
却还在嬷嬷面前卖乖,“那是自然,我的儿女,必定是天底下最好的。”
大门外头,梅豫托着宝鸦上了马车,目送阗阗车轮驶出,回手往小书呆后脑袋拍了一下。
梅珩挨了收拾还有点想笑,这事儿算大哥别笑话二弟,反正都比不上妹妹会讨喜。
他挠头叫了声哥,犹豫一下,收起笑意问:“父亲和母亲的事……兄长如何看待?”
“啊?”梅豫其实明白小书呆的意思,他心里头重重压着一桩事无法诉怀,仰头望了半晌的天。
“从前父母是父母,如今父亲是父亲,母亲是母亲,不一样了,但,还是一样的。”
说完他审慎地看了梅珩一眼,“你想说什么?”
只知读书的九岁少年稍显静讷,却有一双深澈的眼眸,“哥,你有没有见过父亲看母亲的眼神?”
梅豫一时没琢磨过味来,啥眼神?他连父亲看自己的眼神都不敢直视,生怕被抽查功课,哪有狗胆窥探其他有的没的。
“不一样的。”梅珩自问自答,有时候,他觉得那种眼神和父亲看任何人时都不同,可具体如何不一样,他形容不出来。
“别想了。”梅豫一把揽住小书呆的肩头,瘦得有点硌人,“——啧,你平时不吃肉的吗,你不是有小金库么,叫哥哥瞧瞧,莫不是闹了亏空?啊?”
“兄长又惦记我的私房。”
“话也不能这么说嘛,谁让咱哥俩好呢,你看你长了两个旋儿,一看就不是小气的人……”
这厢打嘴仗不提,却说宝鸦到了梅鹤庭的新宅,小小女孩儿,数日不见父亲,自然想念。
软嗒嗒掉了几滴泪,便红着眼赖在阿爹怀里不肯动了。
梅鹤庭抱着女儿,面上始见几分活泛气,话依旧不多,将宝鸦举到自己的脖子上,把着姑娘参观宅子各处。
小姑娘难过得快,高兴得也快,很快忘了离愁,每见一处熟悉的景色便惊叹一声。
“咦,阿爹怎知晓我们府上的鸣皋苑换了匾,所以这里正院才没有匾额吗?”
梅宝鸦骑在爹爹肩上,指着正房空空的门楣,提出疑问。
梅鹤庭眼神有一瞬黯淡,很快又淡淡的笑,“爹爹不知道。”
只不过有鹤,才有鹤鸣九皋。当初她是为他才题了那苑名,如今白鹤已焚,自然不需要了。
是咎由自取。
留有空匾,却是他仅存的一分奢望,望乞凤还巢。
梅鹤庭抬臂拉住宝鸦的小手,“走,带你去看鲤鱼。爹寻了几条长有臂粗的金红锦鲤,宝鸦一定喜欢。”
父女俩径去了西园。宝鸦低头沉默一路,忽揪住梅鹤庭的两只耳朵,轻声道,“阿爹不要笑啦。”
梅鹤庭达不到眼底的笑意微滞,“嗯?”
宝鸦弯下身倒捧父亲的双颊,软声道:“前几日,我很担心阿娘来着,以为阿娘脸上无泪,心里有,后来才发现不是……今日见阿爹,脸上有笑,心里无,所以宝鸦不愿爹爹再笑,宝鸦会难过的。”
梅鹤庭眉峰猝然而无声地崩碎。
铺天盖地的绿荷在眼前旋转迷离,他目光几变,最终听话地敛平唇角。
“知晓了。看,鱼。”
“哇,好大的鱼。”
赏过鱼,花厅里的午膳也备好,一桌子菜肴皆是宝鸦喜欢的口味。
饭后宝鸦喊来丫环,主动拿出最近练的二十张小楷,给阿耶交功课。
她是抄书的能手,为求快功,字迹往往不修边幅,所以从前梅鹤庭给她定下了一日两张楷字的作业。
这丫头惯会耍赖,往常拉着梅豫梅珩捉刀,在梅鹤庭的眼皮子底下也敢使计瞒天过海。
而今没了父亲在身边监督,她却工工整整地完成了。
梅鹤庭捏着那张薄薄的纸。
这遗传自他的女孩儿,太过敏慧,她是想用这种方式营造出父亲仍在身边的感觉。
她什么都不抱怨,其实心思敏感,什么都能感觉到。
自己这身才智,真是半分好处也没有了。
“宝鸦这样乖,”他目光深醇地轻抚女儿的丫髻,声音发哑,“爹不舍得你走了。”
不想这话正中了小姑娘下怀,和阿耶玩儿了一下午,用过晚饭后,宝鸦就开始耍赖,说什么也要在这里住一晚上再回去。
孩子有时是如此的,见着谁便亲谁,至于早起时如何向母亲深情款款矢志不渝地保证来着,去后脑勺找找吧。
梅鹤庭耐性劝哄,“宝鸦想来玩儿,随时都可以,但晚上需回府陪母亲,不是说定的吗?”
宝鸦心里也明白道理,可就是嘟着嘴不高兴。
最终解围的,没人想到是一只狗。那小东西拱着门槛滚进来时,宝鸦余光扫见,呀地尖叫一声蹦起来,开始还以为是只大个黄鼠郎。
等看清了,她看看狗,再看看爹爹,看看爹爹,再看看狗。
满脸都是理解不了的嫌弃。
“阿爹,养狗狗吧,得给它洗澡。”小姑娘很隐晦地提醒。
梅鹤庭嗯一声,“洗了。”
“它有眼睛吗?”
“有。”烛光澄黄温柔,映着梅鹤庭的双眼,“头毛有点长,在后头藏着呢。”
那单单是有‘点’长吗?打绺了都!宝鸦嫌弃得不行,地上的狗崽还吭吭叽叽以示亲近。
小姑娘不是刻薄的人,横看竖看想帮它挑出个优点,到最后,硬是无能为力了。
看它黄毛土得掉渣吧,眼神还不行,小腿崴着跟不上趟吧,尾巴还秃秃短短的一撮儿。
然后宝鸦问了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它晚上,不会钻进屋里吧?”
她爹说,“应当不会。”
宝鸦不是很相信,眨巴眨巴眼睛,觉得自己有点想阿娘了。
就这么着,梅鹤庭点了八个府丁,亲自送宝鸦回公主府。后头还跟着辆空车,载着一口定窑薄釉大鱼缸。
公主府门开,小小姐的车轿进去,府门又闭。从里面响起落钥的声音,冰冷不近人情。
石阶下聚着一片灯火照不到的阴影,梅鹤庭在那里默立良久。
进了院儿,宝鸦先去母亲苑中问安。
身后跟有两个健壮的粗使婢子,合抱着一口鱼缸,引得二门内的家人个个惊奇张望,最终候在了那罩间外头。
宣明珠身上换了件兰地珠纱褙子,椎髻松绾,正就着金盘九枝灯的明光,给梅豫做一个荷包。
这小子在外是个散财公子哥儿作派,但凡身边的书僮伴读说几句恭维话,看吧,身上的荷包玉佩准保被人摸了去。
宣明珠许久不自己动针线了,也只得亲手绣一个给豫儿,命他日日带着,瞧他还敢不敢任人哄骗去。
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动静,她诧异地“哟”一声,“这是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鱼,可老大的鱼!”
宝鸦跑进来,小心觑望阿娘神色,见她没有反感的意思,扭头向外招了招手。
二婢将半人高的薄瓷鱼缸放在地衣上,手里小心再小心,生怕力气大一点,便将这矜贵的珍瓷挤碎了。
她们并不知珍贵之处不在鱼缸本身,那缸中,蓄着池塘引出的藻荇碧水,其间有两尾硕长金红的锦鲤悠然浮游。
宣明珠的目光起先只是随意投去,蓦然,便怔忡。
眸底漾过一抹清湛的光华。
“阿娘,”宝鸦见母亲失神地盯着那鱼,半晌不说话,心虚地绞手指,“阿娘生气了么?”
阿爹叫她带回这鱼,只说是给她养着玩儿,并没交代别的。是她自己琢磨的主意,想带给阿娘看看。
宣明珠摇摇头,将女儿搂在怀内,望着那游鱼,出神半晌,将这朱尾锦鲤的来历道给她听:
“这鱼,只怕比娘的年纪还长了,当年你皇外祖母怀了我,恰逢二十华诞,你皇外祖便特意为她寻了九十九尾朱鳞锦鲤,放生祈福。
“按宫里头的常例,福鲤会放生到御龙池,热闹过了,转天就被太监们捕捞发卖,这也是上下心照不宣的事。贵人们只管当下高兴,至于究竟是放生还是超生,多不在意。可那回,你皇外祖特特下了令,着将九十九尾锦鲤放生到皇城外的金明池。游鱼入水,长命百岁各凭造化,不许宦人染指。”
宝鸦听得入了迷,那该是多么繁盛又开心的场面呀,只可惜自己不在当场。
皇外祖一定很疼爱皇外祖母吧?小姑娘对着手指想,心中忽又蹦出一个疑惑,伸出一根手指,“怎么能确定此鱼即彼鱼呢?”
“瞧见鱼尾上的朱砂点了吗。”宣明珠下巴挨着宝鸦的脸蛋,眉眼间蒙着层淡淡的轻怅:
“那是内造的万年砂,颜色是否能留存万年未可知,至少百年内,可保水火不腐。”
这是母后的临时起意,点砂时说,“他日若有缘,相逢山水间。”
后来她诞生,眉间正有一粒朱砂痣,父皇大喜,说她是天降大晋的福星,当时便赐下昭乐的封号。
若无今夜这鱼,宣明珠几乎要将这段往事淡忘了。
她很知道宝鸦的小心思,也不是不明白那个人如此作为的用意。
惊喜吗?当然惊喜,这世上与母后相关的物件已经为数不多,何况是活物,何况时过二十五年,兜兜转转又回来这里。
见之,便如见了母亲素手点红砂的那段过往,她简直欣喜若狂。
难得吗?当然难得,百川入海尚不可复得,何况命数短暂的小小生灵。金明池的水通向多少河渠,两京加上畿郊四野共有多少鱼,想从万千之中找到一条二十五年前的鱼,不比查一件二十五年前的案子轻松。
她问女儿,这锦鲤只得两条么,宝鸦说她数了老半天,那府里的池塘中起码还有五六条哩。
花费的功夫,可想而知。
宣明珠便抹唇淡淡笑了。
除了这对高寿的锦鲤,泓儿回报说随车送来的还有扬州云华斋的十二色八屉点心,江南特产,是寻遍洛阳都买不着的风味。
——可惜那么个聪明人,为何想不到,点心要新出笼的才好吃呢。
他如今越用心弥补,越反衬出那些年他的不用情。眼前的礼物越熨帖,她便越会想起,曾经的种种不足。
和过去已盖棺定论的自己拉锯,从一开始,就是必输之局。
双金鲤还在缸里无知无觉地游着。
宣明珠轻轻拍抚困倦的小宝鸦,“也许你这颗机灵的小脑瓜,真不是随了你父亲。”
说到底,父皇当年将这鱼煞费苦心地寻觅来,送给代替心上人入宫的母后,与他千方百计地寻觅来,送给自己,是一样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