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的后半场,作为寿星的宣明珠没再露面。
所谓恩爱声名,原不过是她精心维系多年的镜花水月。如今生死都未卜,种种虚假的粉饰,就此撂了挑子也罢。
黄昏宴席散场,梅鹤庭倒过来了,但长公主寝殿的雕花门阖着,将他拦在外面。
梅鹤庭在门外默立片刻,转身去书房。
跟着他的姜瑾是梅鹤庭的得力亲信,见状心里发急:公主殿下不开门,郎君你也不会上去敲敲门,说句软话吗?
姜瑾迟疑道:“白日里长公主殿下传了太医,想是有些不爽利的,郎君何不低个头,将早早备好的那礼物……”
不待他说完,梅鹤庭冷淡开口:“往常一点小病痛,她哪回不是不遗余力传到我耳里才算数。今日这么静着,想来无甚大碍,便随她冷静去。”
屋里,宣明珠默不作声地坐在宝凤妆镜前。
炉里的蜜合香换成了气味更淡的莲蕊衣,泓儿和澄儿为公主一一拆下髻上的玉钿珠钗,一头浓密的乌发,柔柔披散下来。
泓儿和澄儿轻手轻脚地收拾奁盒,竭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杨太医那话,她们是亲耳听见了的。
二人打小服侍长公主,对宣明珠的感情非同一般,皆不愿相信殿下尚在韶玉之年,竟会得了这个病。两人腹内酸涩难已,又不敢表露出来。
宣明珠从镜中瞄见两个傻丫头的神情,勉力莞起唇角,故作嗔色:“你们可该出息些,莫叫我笑话了,怎见得我立时就……”
想起奶姆还在跟前,老人家听不得生啊死的,她掩住后头的话,歉意地看了嬷嬷一眼。
洗尽铅华的女子,一头长长素发安静地垂在雪颊两边,黑者愈为黑,白者愈为白,干净的纤尘不染。
唯眉间一粒朱砂痣,没了花钿遮盖,露出本来的艳色,靡丽灼人。
崔嬷嬷心里抽凛子一寒。
她认得长公主这个眼神。
当年太皇太后病危,太医署束手无策,皆道此病无药可治,长公主闻言一怒便带禁军拆了太医署大门,扬言若治不好她母后,要他们通通陪葬。
那个寒冬腊月里,崔嬷嬷跟随小殿下,拜遍京城大大小小的佛刹。
她亲眼看着素不信佛的小殿下,手捧菩提珠一遍遍三跪九叩。
小殿下哪怕额头与膝盖都磕得肿烂了,双腿冻得发僵,仍倔强而虔诚地叩拜佛祖,妄求一个神迹出现。
她也曾陪着小殿下,日夜不离在太皇太后病榻前侍疾奉药。面对母后日渐枯瘪的脸颊,小殿下只勉力笑说,“宫殿外桃花又开,母后要快快好起来,陪女儿一起去看啊……”
即便这么着,人也没能留住。
大丧过后,小殿下就砸了腕上那串珠子。
曾诵经文万遍,曾见青灯万盏,少女服斩縗,从此憎佛陀。
此刻公主的眼神,与从皇陵出来那日一模一样。
槁木死灰般黯淡,寻不出一丝神采。
当年长公主为太皇太后哭干了一双秋水眸,今日得知自己剩时无多,硬是一滴眼泪也没掉。
崔氏知道书上有句话,叫哀莫大于心死。
她深吸一口气,只当没看出来,垂眼揽过公主入手柔腻清凉的发丝,为她梳头。
也不再多嘴劝公主将病情告诉驸马的话。
一手带大的姑娘,崔嬷嬷如何看不穿殿下的心思?以公主和驸马这些年相处的样子,对驸马爷说出实情,无非是以将死之人的姿态,向他祈求多一点的温柔与关心罢了。
没理由女人一辈子都要为了攀附男人而活。
何况她的小殿下生来骄傲,受不了别人对她施以怜悯的。
落地的九枝鎏金烛台照曜着璨光,一室灯影默默。宣明珠由着嬷嬷梳头,心中惦记宝丫头,问道:
“祠堂那边如何?”
“回殿下,方才迎宵去祠堂接小小姐,小小姐比着三根手指一脸认真地立誓呢,说书若抄不完,此生便不走出祠堂半步。今夜就在那边睡了。”
泓儿有意说得轻快些:“自是没忘记揪着二位小公子作陪,这会儿正一个磨墨扇风帮她拍蚊子,一个给小小姐讲江湖志异故事解乏呢。”
宣明珠的脸上这才现出一点笑意。
“得了,她自己愿意待在那边,随她吧。记得备好夜宵,别饿着他们了。”
“是。”
落帐熄灯,一宿无话。
宣明珠原先觉得孤枕寒衾最是难熬。
梅鹤庭性子虽冷,可他的身体一年四时都温暖如火炉,她习惯钻进他怀里,抱着夫君窄劲的腰身入眠,闭上眼,便是满心踏实。
最怕大理寺出急案,梅鹤庭晚间当值回不来,她孤零零一人,只剩“碧枕纱橱,半夜凉初透”的滋味。
而今心上冷了,发觉一个人也不过是如此这般渡过,没甚不好。
一夜无梦。
卯牌时分,晨曦映照窗棂,闻得公主殿下醒了,八个婢子鱼贯入内伺候洗漱。
澄儿浸手巾时习惯性禀报一句,驸马爷天没亮就去了署衙——被泓儿用手肘怼了一下子。
宣明珠将她们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淡淡自嘲:“这毛病是该改改,往后我不问,他的事不必提了。”
澄儿欲言又止。
宣明珠问,“还有什么事?”
澄儿语气有些吞吐:“清早坊市门才开的时候,御前的黄公公过来,传陛下口谕:长公主寿诞宴席过于张奢靡费,祖宗之训不可忘,铺靡之风不可长,责令……闭门思过,慎以为戒。”
对于一道口谕而言,这已是非常严厉的措辞。
宣明珠丹唇轻勾,“本宫的好侄儿,终于舍得与本宫撕破脸了?”
当今天子年不及弱冠,登基三载,便有三年没叫过昭乐长公主一声皇姑母。
泓儿无奈的低道:“殿下别这么说,毕竟至亲的血脉,陛下听到了只怕寒心。”
“我倒指望他不认我这姑姑呢。”
宣明珠身上罩着件宽松的雪青地绣鸾中单,对镜描摹黛眉,对皇上降谕责难全然不放在心上。
转头笑问二婢,“本宫今日眉妆如何?”
泓儿和澄儿眼前一亮,点头如小鸡啄米。
长公主眉间生来有一颗殷红的朱砂痣,只因驸马一句“过媚失体”,从此不是描作花钿样式,便是饰戴眉珠遮住。
殊不如原原本本地露出来显得娇媚。
澄儿不懂驸马爷那些大道理,她只觉得堂堂一朝尊贵的长公主,便应当美得肆意张扬,做什么遮遮掩掩的呢?
早膳之后,屋里“蹬蹬蹬”跑进个身穿百蝶绫纱裙,头扎丸子髻的女童,瞧见宣明珠的新妆,小姑娘惊呆了。
“阿娘今日好美!自然昨日也极美,不过今日尤其美得女儿自惭形秽,想来明日女儿再见阿娘,就要被美得晕古七啦!”
奶糯的声音中气十足,她一开口,压抑了一日的屋子腾地霍亮起来。
泓儿和澄儿笑着请安,又端出毕罗点心诸甜食来,奉给公主的宝贝开心果。
随即想到公主的病情,再看如此乖巧讨喜的小小姐,二人强压心绪,退到纱橱外头。
“殿下,大公子和二公子说怕误了国子监进学的时辰,就不进来请安了。”崔嬷嬷轻声道。
宣明珠闻言目光微动,道声“知道了”,捞起那团子放在膝上,嗅着她颈窝好闻的奶香味儿。
“怪不怪你爹罚你抄书?”
梅宝鸦摇头晃脑,还挺骄傲:“反正抄习惯了嘛,祠堂耳室的小床都是给我量身定做的,还有梅大梅二陪我哩。”
说着小姑娘又皱起眉毛,十根细白的手指纠结在一起,嘟嘟哝哝:
“用墨汁泼人不对,这错我认啦。可我问爹爹,那个坏姨母说人坏话在先,就不罚她吗?爹爹说……哎,说了一大堆,好像蛮有道理的,不过宝鸦不喜欢——哼哼,下回我还泼她!泼完就抄书!”
这孩子从小便伶俐过人,但凡见过的字听过的话,过耳目而不忘,应是随了她父亲。
宣明珠抱稳牛皮糖一样扭来扭去的小团子,摸摸她的头。
“他是不是说,成玉的错在先,宝鸦的错在后,她的错大你的错小。可是她犯的错没人能证明,你的调皮捣蛋,却是大家都看见了。这种情形下只有先问心无愧,将自己干净摘出去了,才好清算别人的错。”
梅宝鸦听得极仔细,拍手道:“对!阿娘可真懂爹爹!”
可她还是不喜欢——不痛快嘛。
宣明珠也不喜欢。
公平,规矩,分寸,是梅鹤庭十七岁之后的道理。
肆意妄为,是她十八岁以前的道理。
没道理她的道理迁就了对方的道理,翻过头来,自己放在心尖上疼的女儿却要受委屈。
想当年她生宝鸦时,临盆之际血崩,即使性命攸关的时候,她也不肯松口舍弃这个孩子。
而那时的梅鹤庭,因公在外办案,根本不知她身处生死关头,也听不见她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喊叫。
当夜子时,梅鹤庭一身狼狈地赶回来,看见襁褓中瘦弱的婴孩,沉默半晌。
只是对她道了声“抱歉”。
彼时宣明珠虚弱地躺在榻上,浑身无一处不疼,对上那双歉疚到发红的眼睛,除了心疼,没有一丝埋怨他。
坐月子的那段时日,梅鹤庭没伸手抱过孩子一回,没碰过她身子一次。
“宝鸦,阿娘从前多傻啊。”
“嗯?”梅宝鸦觉得头顶有些冰凉凉的,想回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了。
她转动乌溜溜的眼睛,指着自己的小脑壳大声道:
“我这颗聪明的脑袋瓜,就是继承了娘亲的优点哩!娘亲若是傻,女儿就只能和爹爹一个水准了,嗐,亏了亏了,那可亏大了哩。”
宣明珠破涕为笑,那一刹的目光温柔之极,也洒脱之极。
是了,她至少还有小宝鸦,云胡不喜。
夜里宣明珠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少女十八岁,身穿一件火红石榴裙,立在御莲池畔,手折细柳,殷殷向着曲桥尽头张望。
她在等一人赴会,是琼林宴后他们第一次单独的见面。
很奇怪,宣明珠自知是梦,可这梦未免太真实了些,她能清晰感觉到少女满怀的期待和羞涩,手中柳条仿佛还散着草木清香。
由远及近,一抹颀秀身影映入眼帘。
是风清月白的雅致,也是霜襟雪骨的疏冷。
十七岁的梅鹤庭背脊挺直,似一棵新长成的翠竹,剑眉入渌鬓,眸光如涧泉,峻傲得乱人心曲。
宣明珠却知晓他接下来说的话多么寒人心肺。
仅仅两句:
“臣自认不适合长公主殿下。”
“臣恐辜负殿下的美意。”
如果这亦算作誓言,那么不得不说梅驸马在之后的日子里,践行得很好。
左右是梦,宣明珠在梅鹤庭将要开口之际,一个箭步上去,仰面贴上他的唇。
少年郎呆立原地,连惊诧都似来不及反应。待要挣脱,宣明珠泄愤般发狠一咬,而后毫不留恋地推开男子。
骄阳下她笑靥如花:“梅鹤庭,我不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