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31年,高欢率领着从尔朱荣的侄子尔朱兆手中获得的六镇军民离开晋阳,进入河北,不久后便在信都建义,率领六镇镇人与河北豪强们起兵反对尔朱氏,由此拉开了高氏一族统治河北的序幕。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信都也可以称得上是高氏的龙兴之地。因其地处河北腹心之地,在高氏于河北建立起统治以来,便鲜少受到战争的骚扰。可是现在,战火又再次蔓延到了信都。
在卢正山兄弟们主动作为内应配合之下,高乐轻取广宗城,在广宗稍事休整之后,便率领麾下人马直向信都而去。
此时的信都城中,任城王高湝也早已经从溃退归城的军士们口中得知高孝瑜与魏军遭遇并交战不利的消息,忙不迭下令修缮城防,并且向左近诸方遣使求援。
高乐此番从邺城向北进军虽然只有五千精骑,但是除了这些作战的将士之外,所配给的随军参谋数量也是不少,而且多是关东世族出身,除了卢思道之外,还有清河崔氏、崔?之子崔瞻,以及同样出身陇西李氏、李泰的堂兄李倩之等等。
这些人虽然上阵杀敌的勇力并不出众,但是在别的方面却能发挥极大的作用。
诸如卢思道的劝降书文招降卢正山兄弟们,而他们这些世族成员们之间的关系往往盘根错节,平日里未必有什么共同的利益或是牢固的联盟,可是在这种国破家亡的危难时刻时刻,哪怕只是瓜葛牵连,去游说统战起来也能事半功倍。
高孝瑜在广宗城中被擒获后仍然态度顽固、不肯配合,但卢正山兄弟们态度却很积极。他们在投诚之后才发现城外随军的不只有堂弟卢思道,还有表兄李倩之,而且李倩之已经被唐王委任为冀州刺史,只待攻拔信都之后即刻便可上任行政、镇抚地方,他们心中自是大喜。
李倩之早年也在北齐担任过官职,后来才又前往关西,因此与卢正山兄弟们也并不陌生,见到他们后便笑语道:“唐王今遣义师驱逐贼虏、复治河北,前入邺城不见诸亲友来迎,心中已经深感失望。幸在贤弟等如今总算不再一意孤行,勇于匡正归义,我会进告唐王你等日前多有身不由己,但诸贤弟也要助我平复冀州人情、稳定域内局面!”
“前遭乱众裹挟,未能居城静待王师,心中已是懊悔不已。表兄如今执义而来,我等自然勇为先驱,期望能够尽快平定冀州!”
卢正山兄弟们闻言后也都连连点头称是,心中的确是有些懊悔。之前他们这一系的族人因为自觉得与高氏关系密切,留在河北要更有发展,因此在卢叔虎一家西行的时候没有跟随。
此时又听李倩之说因为没有留在邺都,致使唐王心生不满,他们心中自然不免更加的后悔,只想在之后的行动中有所表现,从而获得唐王的谅解与赏识。
不过尽管卢正山等人很想再有所表现,可是接下来可供他们发挥的余地却实在不大。他们这些关东世族得以立足于北齐,主要还是以清流贵幸大的面目,早已经脱离乡土久矣,而且真正掌握冀州乡情势力的也另有他人。
高乐在率军抵达信都城下的时候,部伍规模也有所增长,除了在广宗城所受降的高孝瑜所部人马之外,沿途也有其他豪强率领部曲投奔而来。
须知高乐所出身的渤海高氏也曾经可以称得上是河北豪强之首,尤其在高欢信都建义的初期,在高乾、高敖曹兄弟们带领之下的渤海高氏更是享有着河北豪强宗主一般的地位。
不过随着高氏兄弟先后亡故,同辈中唯一剩下的一个高仲密尽管在西魏仍然荣居高位,但是也已经离乡久矣,对乡土的影响力也是锐减。
同样出身渤海高氏的高德政早年间虽然深得高洋的信任而在朝身居高位,但也一直希望能够重返冀州乡土重新经营其乡土势力,但最终而是未遂而亡,使得渤海高氏无论在朝在野的影响力都是断崖式下跌。
不过高乐这一次作为魏军这一支人马的主将率军颇为强势的姿态重返冀州,还是让许多人重新回忆起了渤海高氏旧年在乡里的荣光,再加上出于各种趋吉避凶的判断,所以也有很多乡里豪宗率领部曲投入其麾下。
信都城中守军不多,因此高湝也只能困守城中,不敢主动出击,眼睁睁看着城外的魏军不断的吸纳周遭豪强部伍,队伍规模越来越壮大,一时间也是不免心急如焚。
高湝倒也并非一无是处的庸才,虽然自身并无把握击退城外的魏军,但是对于局势也有着自己的一番分析,他召来府下冀州司马封询说道:“乡人多愚昧、寡见识,趋利避害,鲜少远见。
今魏国使高司徒族子来伐,所贪无非乡人因循乡义、畏惧时艰而从贼助乱。司马一族亦地表雄族、乡里首望,今若为其所毁,日后恐怕难容乡里!今我固守信都,请司马速奔乡里,为我请封渤海为援。若能挫敌城下,则君一族必为保全河北之首功!”
渤海高氏衰落之后,取而代之的便是渤海封氏,也不能说是取代,讲到乡情势力的掌控,封氏本就不逊于高氏,不过高乾早年间闻名洛下、高敖曹则以武功盖世,才使得渤海高氏早年压过封氏一头。
封氏虽然低调,但却更加的扎实,无论与关东世族还是与晋阳勋贵们都交情颇佳,至今在河北仍然拥有着不可忽视的乡资势力。虽然之前有封子绘战死淮南,但是眼下还有其弟封子绣担任渤海太守、宰牧乡里。
高湝自知指望周边诸州派遣人马救援有些指望不上,但如果渤海封氏肯于出面救援的话,起码能够驱散许多聚拢在魏军周边的那些河北豪强们。
这些豪强或是不满于被鲜卑人欺压,或是本身就贪乱乐祸、想要投机,本身也没有太强烈的斗志,一旦遭到威慑而四散开来,一定能够大大挫败魏军的威势,或许他就能坚持到援军的到来。
地方豪强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存在,如果单纯的跟他们讲家国大义,他们未必能听得进去。可是如果讲乡土倾轧,那他们的警觉性就会拉满。
渤海封氏也未必就真的对北齐朝廷忠诚不二,魏军的到来对他们而言也未必就是多么恐怖的事情,打不过那就加入就是了,就如同当年渤海高氏与封氏联合将高欢迎入信都城中。
可是如今高乐作为西魏主将率军杀回,却让封氏不得不怀疑其人会不会仗着西魏的撑腰大肆破坏这些年由封氏所主导形成的乡情秩序?
城外魏军由于兵力所限,并不能将信都城完全包围起来。因此封询便在高湝的安排之下,速速潜逃出城,返回乡里,将高湝的意思传达给封子绣。
封子绣在听完封询的讲述后,便也皱眉说道:“河北诸族荷恩之重岂有过于高氏?高敖曹枯骨朽尽,犹得封王,我父兄俱死王事,所得中人之礼而已。高氏子一朝权欲不张便投身西贼,今更播祸乡里,属实令人不齿!若唐王当真得拥天命,我亦难阻,但高氏子若以为可以附尾欺我,那是做梦!”
口中虽然说的凶狠,封子绣却也不敢直接出兵救援信都城。因为他知道一旦有所行动,那么性质可就不再是乡势斗争了,他的敌人也绝不是高乐这个重归故里的游子,而是其背后的唐王与西魏巨万大军!
在晋阳方面针对河北有实质性的救援行动之前,封子绣不敢擅自做什么出头鸟。但他也深谙乱世之中据地自保之道,一边收聚族中甲兵于渤海城中,同时又传令渤海乡里豪强,勒令他们不准擅自出境投奔魏军。
渤海封氏不愧河北雄族,封子绣一声令下便在郡城中聚结甲兵数千众。这还是因为之前他兄长封子绘战死淮南、连累不少乡兵部曲也流落南朝,否则兴兵万众都不在话下。
也正是因为有着如此强悍的乡土势力,渤海封氏才得以在关东世族与晋阳勋贵中左右逢源,称得上是北齐时局中比较特殊和超然的一个家族。哪怕是那些眼高于顶的晋阳勋贵纨绔子弟们,面对封氏也都不敢失礼。
封子绣没有听从高湝的举动兴兵来救,其他方面的回应同样也不甚理想。赵郡王高睿为沧州刺史,对于冀州方面送去的求援书信置若罔闻、完全无作回应。
除了沧州方面本身力量也有些不足之外,也在于高睿与高湝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有些不好。高睿自幼丧父,而其父高琛就是因为勾搭小嫂子小尔朱氏而被惩罚至死,高湝则是小尔朱氏的儿子。
长辈之间的恩怨是非难说,但有了这样一层渊源,这一对堂兄弟也都是彼此看对方都不顺眼。眼下河北方面局势已经大为崩坏,高睿自然不可能冒着生命危险、放弃自己的镇所带领本就不多的人马去救援高湝。
瀛州刺史乃是临淮王娄定远,其人倒是做出了回应,但却不是要救援冀州,而是希望高湝能趁着西魏大军尚未尽至,先将信都城中存放的财货物资运送到瀛州来,而后再趁机突围。非但不予搭救,反而想要趁火打劫。这也很正常,北齐晋阳勋贵中只要是姓娄的,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坑货。
周边友军全都不靠谱,各自都只顾着自己,这也让高湝倍感无助。眼见到魏军开始在城外建造长围,并且打制各种攻城器械,再加上城中人心动荡、让人不安,高湝也不敢坐以待毙,开始准备等待时机反击突围,但却迟迟未能做出决定。
就在信都城受困数日之后,城外的魏军突然向西面转移,转移的多有仓促,看起来似乎西面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虽然怀疑可能是魏军用诈,但是高湛还是决定试上一试,派遣长史宇文仲鸾率领两千精兵趁着魏军西撤之际衔尾追杀。
最开始齐军突然出城进攻的确是打了魏军的外围势力一个措手不及,那些行动比较迟缓的豪强部曲们被攻杀惊走、溃逃四野。可是很快这一支齐军便遭到了魏军回师反杀,魏军主将高乐亲率精卒杀回,直接就阵斩杀宇文仲鸾,并且一路衔尾追杀到信都城下。
城中高湝本就心存怀疑,看到这一幕后自是更加惊怕,当即便着令城中诸城门全都堵死,再也不敢轻易派遣甲卒出城试探。
但高湝却不知道,高乐这一支人马的确是奉命西撤,准备奔赴冀州西面的赵州参加战事。因为一直在井陉驻守的段韶终于率军南来,准备南下参战。邺城的唐王准备在赵州附近与北齐这一支生力军进行交战,因此着令高乐引部赵州附近给齐军造成一定的侧翼威胁。
高湝这里如果再果决一些,不仅仅只是试探,而是派遣主力出击的话,或许就能迫退高乐这一支人马,哪怕不能,也可以重新与段韶方面获得联系。
但他终究还是太过惜命,不能横下心来拼上一把,稍受挫折便又退回,错失了这一解困的良机。
不过此时整个的河北战场上,北齐方面的反应都稍显迟钝,归根到底还是敌我双方都有些不能适应高湛玩了这么一手。西魏方面尽管有些冒进,但是作为进攻一方,毕竟掌握着主动权,很快便又找回了节奏。
反观北齐方面,不要说高湝这种乏甚谋略长才之人,哪怕是段韶这样力能安邦定国的大将,表现的也是有些进退失据,并没有针对变故做出绝佳的应对。
归根到底还是立场问题,之前段韶听从皇帝命令,在局势还没有变得那么危险的时候毅然放弃邺城方面搞,选择召集河北甲兵奔赴晋阳。
可是他还没有抵达晋阳,西魏方面便有了进一步的行动,暴露出其意图乃是攻略上党。结果就是段韶又奔救上党不及,又担心魏军会在上党趁势而上,于是便退守井陉,结果就坐任邺城陷落。
归根到底,北齐越发激烈的内部矛盾也影响了段韶这种大将的权衡判断,站在做出取舍的时候,更多的还是基于立场而非基于现实和理智。
作为晋阳勋贵的代表人物,段韶固然是有资格做出这样的取舍,而眼下随着西魏唐王这一巨大的变量进入河北,河北方面万马齐喑、消极怠战的现象也表明了河北士民在客观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同样会做出遵从于本心的判断与取舍。
尽管晋阳武力集团仍然存在,使得河北士民不敢全面的倒向西魏、归附唐王,但指望他们再为北齐卖命、去充当挡在最前方的炮灰,那也是做梦!
高家和晋阳勋贵如果还想骑在河北士民头上作威作福,那你们本质究竟是骡子是马,那也得先拉出来遛一遛。
如果你们能凭自己的力量击退魏军,那自然没什么好说的,老爷还是老爷,牛马还是牛马。可如果你们不复强势,像是豚犬一般被人抽打,那就对不起了,大家就得箪食壶浆喜迎王师了!
在闻知邺都陷落的时候,段韶并没有第一时间南下奔救。固然是因为担心晋阳的安危而影响了行动速度,但同样也是有些高估了北齐在河北的统治惯性,大概觉得河北州郡地方势力会纷纷抗阻魏军、给魏军造成一定的困扰。
眼下见到河北局势越发沉闷,诸方对于邺城的陷落全都保持冷眼,段韶这才又赶紧率兵南来,时机已经不能算是太好了。
但哪怕是这错失时机的亡羊补牢,旋即又有变数发生。段韶前锋在抵达赵州之后便停顿下来、不再继续向前。
邺城中的李泰已经在整装待战了,得知齐军停顿下来后,心中自生狐疑,于是便又派出众多斥候向北查探,不久后斥候便又回报段韶主力竟又向北回撤了。
“定是北境有所突破!”
得知齐军如此怪异的举动后,李泰登时便有了然,必然是晋阳这根本之地遭受更大的威胁,所以才会令齐军如此的进退失据,以至于大军都已经开拔南来却又突然匆匆退回。
不过由于两路大军间隔太过遥远,彼此间的传信和配合都非常困难,李泰对于杨忠所部大军的具体行期也做不到了如指掌,只能通过齐军更加明显的举止才能做出判断和相配合的行动。
此时这一支齐军半途而返,李泰也并没有着令大军直接追击上去,而是又分遣高琳率领三千精兵北去协助高乐攻取冀州,同时又派出几路师旅去分取河北其余郡县。
如果段韶这一支军队对此仍然视而不见,无作阻拒,那就表示杨忠等师旅的确是已经顺利南来、逼得齐军不敢轻易动弹了,届时就是诸路大军齐进晋阳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