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第一卷关西新客0709擎天之任皇帝赐姓李家这一件事,搞得宇文泰也很意外和被动。
他近年来赐姓的频率和范围的确都在增加,这一系列的行为当然也是有着自己全盘的考量。
北魏平城时代虽然是通过武力实现了对北方的统一,但直至太和改制之后,才完成了意识形态上的正统概念建设,与北方汉人世族深度捆绑起来。在整个南北朝历史中,太和改制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志性事件。
宇文泰未必能够站在宏观的角度对太和改制的意义进行高度的总结,但他也是亲身经历了太和改制给这个国家和他们六镇这个群体所带来的深刻改变。包括他在内的许多六镇子弟,对于这一系列的汉化改革都是持负面的看法。
当然身在宇文泰这个地位上,自然不可能因为感情上的喜恶便去推动某项政令的实施。他对国内进行赐姓和其他一系列相关的举措,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拆了北魏这座旧庙,来搭建自己的新居。
太和改制中一项非常重要的内容就是将鲜卑姓氏改为汉姓、或者说单姓,对于这一点,早在大统十五年的时候宇文泰便做出了改变,着令太和年间改姓之代人悉复旧姓。
太和改制本质上就是胡汉上层之间的深度捆绑和联合,对于中下层的渗透力度则远远不够。因此在太和年间改姓的鲜卑人也多是上层权贵,之后便形成所谓的虏姓,与中下层关联不大。
如今国中得势的宇文泰等武川豪强们就是在太和年间改革的失意者,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在观念中又或者实际的政治资源掠取上,都需要剥离掉这些虏姓的那一层尊贵色彩。
对于他们这些中下层鲜卑人而言,最值得怀念追缅的就是北魏平城时代四处开疆拓土、国力蒸蒸日上的岁月,而不是太和之后的一溜下坡路。
所以开历史倒车、抹杀太和以来的种种制度,既迎合了中下层鲜卑人的诉求,同时也打击了元氏的法统地位。鲜卑人恢复旧姓,汉人赐给胡姓,也都是为了达成宇文泰这一目的。
只不过代人恢复旧姓这一点执行的并不是很顺利,因为最关键一点,大家都改了,皇家改不改?
眼下的宇文泰当然是不想与朝廷之间的矛盾白热化,一瞬间就达到那种势不两立的程度,所以虽然公布了这一政令,但并没有进行严格的执行。
提到太和改制,有一个家族、有一个人也是绕不开的,那就是陇西李氏的李冲。陇西李氏虽然是西州着姓,但在北方却未称显贵,凭着李冲在太和年间一系列的政治行为加上冯太后与孝文帝的垂青厚爱,才一跃成为北方最顶级的门阀世家。
所以讲到太和时期的人事,陇西李氏便绕不过。皇帝想要拉拢陇西李氏的心意,宇文泰是明白的,但他却选择赐给李泰之弟胡姓,却是让宇文泰有点始料未及,难不成这女婿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为自己潜伏在元魏朝廷中的高级卧底?
由于李泰的存在,以及其人如今专掌东南的权势,陇西李氏在西魏国中可不仅仅只有祖辈遗泽可称,更是当下一个实实在在的标志。
宇文泰很早便对李泰有着别样的想法,从最开始的想要纳作婿子到之后收为义子等等,但都止于脑海中的念头,最终却都没来得及实施便阴差阳错的错过了,心中对此也颇有遗憾,而且这遗憾随着年月的逝去变得越来越浓烈。
原本他是想找个合适的时间来深入的同李泰交流一番,希望李泰体谅一下他的用心以及内部协和的需要、能够接受赐姓,从而给国中群众一个表率作用。
结果却没想到皇帝走在他前边一步,直接便要赐姓李泰的弟弟。
最开始宇文泰还没怎么在意,毕竟只是李泰的弟弟而非李泰本身。而且他还想趁此来向群众稍作展示,赐姓并不是说一宗一族皆从此姓,哪怕兄弟也可赐给异姓,赐姓更多的是一种荣誉的标志等等。
但他这次又晚了一步,没想到李泰的父亲直接将赐改姓氏与绝嗣与否联系起来,态度强烈的表示反对,而且还让这件事在国中造成了不小的轰动。
虽然说李晓态度明确的拒绝了皇帝的示好和拉拢也让宇文泰感到欣慰,但其人那一番言论无疑也会给自己的赐姓计划带来恶劣的影响,会在舆论上形成伦理方面的争执、乃至于酿生政治风波。
趁着李泰归府之际,宇文泰主动提及此事并表达歉意,其实也是希望李泰能劝一劝他父亲将这话收一收,不要说的那么决绝。就算不考虑别的影响,这话说的太满也会引起有心人针对李泰的攻讦和骚扰。
但他却没想到李泰的回应把话说的比他老子还满,已经不是赐姓就等于夺人子嗣的程度了,而是随时要准备跟就此挑衅的人分个你死我活了!
沉吟一番后,宇文泰也只能暂时放弃就这个话题与李泰继续深入讨论的想法。
他倒是并不觉得李泰是借此来堵他的嘴,因为李泰肯跟独孤信家联姻便说明其人并非自矜门第、傲视群众之人,而且皇帝类似的想法流露不只一次,李泰对此向来也都是不假辞色、明确拒绝的。讲到态度之端正,其实比许多模棱两可的镇兵家都要强了不知道多少。
这一次他如此愤然表达,估计也是因为国中权斗蔓延到其家门之中。毕竟就在去年的那一场柱国风波之中,他便已经再一次重申自己霸府旧属的渊源,不愿自立山头的立场,但今国中仍然不恤其戍边扩土的辛苦,还要频频滋扰,的确是有点说不过去。
“当今国中情势不乏顽固刁邪,我也只能与伯山你这样强壮有力的心腹坦言心事。不言前事之艰辛,不言后计之雄阔,只说当下,我虽然秉持国计,但如若没有伯山你等内外忠勇义士勤奋于事,恐怕难得一夕之安眠啊!”
讲到这里,宇文泰便又长叹一声道:“少时轻狂,只羡拥权恣意,但今权势渐隆,却不复少年意气,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有困扰于怀时,我都暗羡伯山拥兵沔北、威震江汉的豪情壮迹!”
你要想换你就直说!
李泰听到这话,心内便不由得暗自吐槽一声,但口中却还说道:“娲皇补天,乃有万物衍生。若是无人擎此苍穹,臣不过沧海一粟,岂有寸土可附?任重道远,须得各司其职,主上若羡夺臣事,但擎天之任、宇内又有谁能当之?”
人的真实想法,往往会通过不经意的言语流露出来。从李泰归府入见以来,宇文泰便屡屡言及他的荆州事如何如何,虽然语气内容都是以褒扬为主,但也显现出宇文泰对此那种隐藏不住的关心。
如果上司不断的强调你的在职表现怎样,那可就绝不只是随口评价那么简单,必然是有很多话要说,但却又顾虑深重不方便坦言。
所以李泰一次次的回应都是情绪饱满热情,一边强调大行台的领导有方,一边表示自己愿意在这岗位上继续发光发热、再创辉煌。总而言之一句话,有什么想法你都憋着,敢换我你试试!
宇文泰听到李泰这一回答后便又连连摆手摇头道:“怎么历事越深,言论越发张狂了!我若当真有此神异之能,又岂会……唉,此言只可戏说私室,切勿狂言于外,使人笑我上下俱是狂妄之辈!”
口中虽然轻斥着,但宇文泰却是眉眼舒展、笑意盎然,忍不住又叹息道:“内外在事群众不乏,但能得我心怀入深者,伯山等二三人而已。若非东南事重、无有良选为继,我真想将伯山召回……”
似乎是觉得这话讲得便有些痕迹太重了,宇文泰陡然停顿下来,旋即便又轻笑道:“此夜已深,酒气上涌,不便再深议军事了。伯山且出,归邸后休养几日再入府来见。”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也起身告退,然后便慢慢的退出内府。回想宇文泰那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心内也是不由得暗叹一声。
这个世界哪有什么真正的自在啊,绝大多数人都是一种欲求不得的状态,宇文泰想要限制自己的权力却做不到,而李泰自己又何尝不是苦苦按捺着一颗克上的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