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襄宪王建立麓川城的时候,也是为了子孙万代计,并没有偷工减料。
只是没有偷工减料,并不意味着没有一点问题。
在面对洪水的时候,很多细节上一点疏漏,就会遇见灾难性的后果。
方瑛与襄王世子甚至不知道这洪水是怎么来的,就在数日之后,从地面上冒了出来,他们觉得很可能是对外排水的暗渠出了问题。
但是这个时候,也不可能去修缮了。
只能看见城中的水位一日日的上涨。最后与城外齐平。
这样一来,城中百姓遭受了巨大的苦难。
虽然方瑛提前做了种种的准备,但问题比他们事先想的要严重的多,城中囤积了大量的粮食,但却没有大量处于高处的粮仓,有不少粮食都淹没在洪水之中了。
百姓倒是在屋檐上面,房顶上面,算是暂时有了落脚的地方。
但是也要面临全方面的困难。
首先是柴火。
可以围城数月以来城中早已是大锅饭了,原因无他,就是为了节约柴火,甚至在这几个月的对峙之中,方瑛几次带队冒险出城,就是为了收集柴火。
柴火这东西,看似不重要,但实际上是少不了的。
人一时吃冷食是可以的,但是绝对不可能一直吃冷的,那会让人受不了的。
更不要说现在了。
虽然所有城中百姓以洪水为患,但实际上他们没有水喝了。
谁都知道这种洪水不知道淹死了多少人畜,这种看似干净的水,喝了下去,是要得瘟疫的。这个概念,在很久之前就有。
而在朱祁镇在军中推广军医的时候,更是得到更广泛的确立。
这些水是不能直接喝的,必须烧开之后,才能喝。
但是供应城中数万百姓喝水,要用的柴火堆在一起,恐怕要比一座山还高。之前城中尚有一些柴火,但是都淹没在洪水之下了。
一时间,城中内外交困,百姓嗷嗷待哺。甚至下面已经有一些老人,为了不拖累儿女,自己投水自尽了。
军心民意,已经到了难以维持的地步。
老将方瑛这数日之内,明显的痩脱了形了,快八十岁的人,面对这样的局面简直熬尽了心血。
却也没有什么办法。
方瑛与襄王世子相对无言。
这个时候,却听下面的人说,缅甸军中来了使者。
襄王世子说道:“让他过来吧,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一点气度,我还是有的。”片刻之后,一个僧人来了,他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见过襄王世子。”
襄王世子听这僧人说汉话字正腔圆,说道:“和尚可曾去过大明?”
这个僧人说道:“和尚往年在北京挂单数年。”
襄王世子说道:“难怪,官话如此标准。”
也难怪襄王世子感慨。在整个云南境内,也就麓川境内的口音更像官话,与云南本地口音相悖。
这是因为襄宪王长在北京,襄王一脉日常也是说北京官话,襄王迁移过来的人有不少都是北方人,比如说方瑛,平日说的也是北方官话,还有大部分九边的士卒,等等。
相当一部分移民都是北方人。
如此一来,麓川上层全部说官话,下层百姓也仅仅受到了影响。
只是在襄王世子听了,难免有些别扭。
而今在一个外国人口中听到了熟悉的北京官话,让襄王世子有一丝荒谬的感觉。
僧人说道:“小僧此来,乃是为城中百姓的性命。而今内有洪水,外有大军,麓川城危如累卵。一旦大王动念,则化为齑粉。只是佛主慈悲。只要世子愿意投降,定然保全世子乃至城中百姓性命,待来日与大明谈判的时候,完璧封还。”
“世子以为如何?”
襄王世子呼吸微微有一些沉重。
只是片刻之后,轻轻的摇摇头。
襄王世子自然是不想死的。
他也知道,他这样投降之后,未必会死,甚至有一天战争结束之后,他也会被送回国,因为他知道,他身上有大明宗室的金字招牌。
缅甸人决计不敢加害,只会拿他当筹码。
只是有些活着,不过是生不如死而已。
襄王如果投降的话,襄王一脉算是完了。麓川城即便被攻陷,襄王不在,襄王这个王爵还能传下去,无非是陛下从宗室,或者皇子之中挑选出来嗣子继承而已。
就好像以皇子继承郕王爵位一般。
但是如果襄王世子投降了,襄王一脉上有如此污点,襄王这一脉哪里还有保存下去的可能?
再加上他即便是被送回去又能如何?
估计不会被处死。
因为陛下大概不想沾了同宗的血,只是在凤阳高墙之中待上一辈子而已,甚至子孙后代都在凤阳高墙之中。
这是真真正正的生不如死。
僧人还想说什么?
襄王世子一抬手说道:“和尚去过大明,可曾读过春秋?”
僧人说道:“读过。”
襄王世子说道:“楚庄王攻宋,宋人析骨为炊,易子而食,城下之盟尚且不受,况孤乃是大明宗室,天潢贵胄,岂可上辱祖宗,下辱子孙?”
“缅甸,南蛮小国,北犯天朝,不过一时得意而已,当年陛下圣明,威伏万里,岂能容此跳梁小丑?”
“今日有死而已,你回去之后,就告诉你们大王,我朱某人在九泉之下,等着他。”
襄王世子说完,不等僧人说话,一摆手就派人将他送走了。
“咳咳。”方瑛咳嗽两声,说道:“世子有如此决心,我也就放心了。”
襄王世子笑容有些惨淡,说道:“岳父,我虽然贪生怕死,但也知道天下局势,如果这缅甸正有几分能抗拒朝廷之能,说不定我就降了,只是以缅甸之国力,不能当大明之一指,我又何必惹得一身骚,还没有什么好下场。”
襄王世子这番是实实在在的真心话了。
方瑛轻轻一笑说道:“世子殿下,其实这一件事情,是一件好事。”
襄王世子一时间没有明白,说道:“好事?”
方瑛说道:“对,是一件好事,世子可曾想过,为什么缅甸人提前放水,不等雨季到来,为什么缅甸人会派人劝降?”
“我们都打了几个月了?我们什么态度,缅甸那边会不知道吗?”
襄王世子刚刚只是在考虑自己的生死抉择,没有多想,此刻被方瑛一提醒,就好像一道闪电打在心中,茅塞顿开。
一时间答案就在口中,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方瑛说道:“外面的局势有了我们不知道的变化,以至于缅甸一方,一点时间也等不下去了。”
襄王世子的脸色顿时恢复了神采,说道:“对,对,对,定然是黔国公那边有重大进展,以至于缅甸人撑不住了。”
方瑛说道:“内外消息断绝数月,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一定是对我们有利的,对缅甸有害的。”
“这个时候,就是胜负的关键,即便真的析骨为炊,易子而食,也要坚持下去。”
襄王世子看见了希望,也就恢复了斗志,向方瑛行礼说道:“我明白了,从今天开始将用不着的房子一个个拆掉。”
“不管打到什么地步,我也要坚持下去。”
方瑛心中松了一口,其实那些只是他的判断而已,这种判断毫无根据。仅仅是直觉,他更多是给襄王世子鼓劲。
守城最怕的绝望,只有怀有希望,再艰难的日子都能熬过去,唯独没有了希望,再坚固的城池也坚持不下去了。
至于他所言是真是假,却是另外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