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恕听了,心中暗道:“好果断。”
他想过陆麟来了之后,会说些什么,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如此干脆利落。将徐春申当成了牺牲品。
说实话,徐春申的家财,也真是一块大肥肉。
如果朝廷能一口吞下去,可以顶好几个省的赋税。可以缓一时之急。
只是比起长久的商税,徐家的家财也不算什么了。
再说了,朝廷也不可能一直抄家啊。
王恕说道:“徐贼有今日,乃是朝廷教化,四海升平,方有此贼起家之资,此贼非但不感恩戴德,与朝廷共度时艰,反而贪污尺寸之利,鼠目寸光,方才有今日之祸,非但数代家业,委于人手,连项上人头,都不能保全,岂不可叹可惜?陆先生,觉得是也不是?”
陆麟深吸一口气,嘴唇有些发白,说道:“是。”
陆麟用脚后跟也能听出来王恕的指桑骂槐,将“徐贼”这两个字,换“陆贼,”或者其他某某贼,也是完全合适的。
甚至徐贼本身却有一些不合适。
徐家固然是数代经商,徐春申父亲也是盐商。
但是徐家父祖一辈,不过是寻常商人而已。是大明最普通的商人之中一员,也是徐春申才一跃成为大商家。
哪里来得数代?
但是这些话对江南士绅来说,却是无有不中。
江南士绅之中,但凡有一点底蕴的,大多是靖康之难后,在苏杭地区扎下身家的。岂止是数代,如果陆家这些江南土着,根本是从汉代就有,数十代都有了。
其中赤裸裸的威胁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而陆麟更明白,苏州城之中三营士卒,更是磨刀霍霍,让这一件事情,不仅仅停留在威胁之上。
陆麟其实内心深处,一直觉得王恕大概是不敢杀戮士绅,但是,他却不敢冒险。
祖宗数十代之基业,岂能亡于今日,赌赢了倒也好说,但是如果赌输了该怎么办?
他赌不起。
陆麟心中,万般委屈,还是说道:“大人所言极是。”
“我等世受皇恩,而今朝廷有用我等的时候,自然要竭力以赴。”
王恕说道:“那商税的事情?”
陆麟说道:“一切听大人吩咐。”
王恕心中松了一口气,说道:“陆先生,果然是深明大义。”
随即下面的谈话之中,剑拔弩张的气氛,就少了许多。
王恕将陆麟打发走之后,等张礼送来徐春申的口供。
王恕一看,有数指之高。细细看去,却是徐春申事无巨细,将不知道多少人给拉下水了。什么该说的,什么不该说的,全部说了出来。
上至北京,下到松江,不管是官场的,还是地方士绅的黑材料,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在锦衣卫的刑罚之下,徐春申又能保守住什么秘密?
王恕看了,也是义愤填膺,特别是对陈钺的很多黑材料,心中暗道:“这江南四府,简直烂透了。”
王恕也是用了好大力气,才压制住王恕要清理江南官场的想法。
这其实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江南之富饶,以这些官吏的权力,只需稍稍动动手,就能有源源不断的钱财流入囊中,能坚守本性的人,又有多少个?
只是王恕很明白,他是来做什么的?
他是来推进商税的。
商税的征收才是当务之急。这些事情,是要放放的。
但是放放不代表不追究。
他召来锦衣卫,将这些东西全部封存,送往京师。事情可以不处理,但不能让陛下不知道。
随后他以钦差的名义,判徐春申,伤害人命,令人发指,处以极刑。并且,不申报刑部,不等秋后,择日弃市。
这也是给江南士绅一个定心丸,为这一件事情画一个句号。
徐春申还是很有人脉的。
所以,还没有到行刑的那一日,就有人将消息夹在米饭之中,送了进来。
徐春申此刻遍体鳞伤,看上去奄奄一息,但是却没有伤筋动骨。如果他能出去,只需将养数日,就能好起来。
只是看上去有些凄惨而已。徐春申却没有出去修养的机会了。
他当日在锦衣卫的刑罚之下,一一招供,其实也已经知道,他没有活着出去的可能了,这个结局无非早晚。
甚至他当初起家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
比起,那些被他用种种手段肉体消灭的竞争对手,他的报应来的并不是太早的。
他叫了狱卒,说道:“有劳,送来一些笔墨纸砚。”
而今的狱卒已经是国家编制的吏员,但是依然挡不住徐家的银弹攻势,虽然放他走是不可能的,但是在其他方面稍稍放一下手,却是可以的。
片刻之后,徐春申接过文房四宝,一个人往砚台之中倒了一点清水,一只手捏着墨柱,一只手撩着衣袖。
缓慢的一下接着一下的磨着。
一时间,无数画面从他脑海之中略过,是他如何从父亲手中,接管不过千余两家产的家业,如何豪赌松江的食盐专卖权,如何用各种手段,喂饱大大小小的官员。
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
名满天下,他自觉比之沈万三,也不差不少。
只是却落得如此下场。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扪心自问,后悔吗?
大多数事情是不后悔的,他不后悔用阴狠手段,对待竞争对手,不管少找人截杀,还是买通官员陷害。
因为大家商场之中厮混的,真正能坐大的,谁又比谁干净?
假如,他不幸失败。而今关在这里的,也不过是一个李某,王某,或者沈某而已。不会有任何改变。
一模一样的罪行,就能挂上去。
但是有一件事情,现在想来却是后悔的。
就是后悔不读书。
后悔觉得四书五经是迂腐之言,没有心思下力气读书,只觉得自己见识超群,看不起朱熹的陈腔滥调。更喜欢商海搏杀,赚钱的机会。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明白。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个国家真正的统治者,就是读书人。而不是商人。
他纵然有千万两的家产,也不过死的更快一点而已。而汪岳当初如果不投入少府门下,而今汪岳在商场之上的成就,身家千万未必不可能。
但是而今汪岳家族不过是之前留下的底蕴,几十万两而已,但是而今的汪家不比徐家强上太多。
徐春申轻轻一叹,只觉得手上一湿。
却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墨已经满了。
徐春申捏笔片刻,给妻儿留下一封遗书。
他遇见到他或许会被抄没家产,但是决计不会让妻儿一并牵连,王恕虽然难讲人情,但是还是有原则的人。
他只有妻子知道暗语,将他专门留下的几处钱财,告诉了她。
并不多,大概十万两上下,只要不大手大脚,足够子孙数代生活了。
在最后,徐春申叮嘱他们,不要为他收尸,立即离开松江,不要管松江的家业,去河北落户。隐姓埋名。
从今往后,不要经商,不许经商,后世子孙有经商的人,逐出家族。
一定要读书,一定要读书考功名。
徐春申越写越激动,最后留下一行字,这一行字写悲愤之意,跃出纸面,似乎是徐春申一辈子经历的凝结。
那就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这十个字,看似寻常,但是真正了解的人,才知道,这是用血写成的。
知者知其血泪,不知者,不过说其学究而已。
遗书写完,送出监狱之后,徐春申终日闭目呆坐,不言不语不行,身未死,心中却早已如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