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于谦知道宫中有钱,但万万没有想到宫中有钱到了这个地步。
这也是朱祁镇在很多事情上,大包大揽的原因。
什么没钱,内库出五十万两,这个也没有钱,再出五十万两。
于谦说道:“陛下,您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朱祁镇说道:“让我看来,从古到今,天下人都是出土了刨食,百姓也是,朝廷也是,但是土地能养得人是有限的。大明从开国到而今,人口最少增长了数千万。我自信在大明诸帝之中,也算是拔尖的一个,这个问题,我不来解决,难道留给子孙,最少太子是解决不了这么问题的。”
于谦其实也隐隐有所感觉。
少府其实是北中国的商业霸主。特别是铁业绝对霸主。在其他方面也有插手。
只是少府大多时候是生产,并不参与下游商业行为。各地铁匠铺都是卖铁,而这铁都是有商人从遵化卖来的。
北京马市之中马,有不少都是皇家马场出产的。
只是少府并很少与百姓发生关系,即便是最接地气的产业,在京城之中收租,也是与这些店家发生关系,并不直接与百姓相关。
而且北京本来就是各方面都有皇室的影响力,百姓也习惯了与宫里面的人打关系,不像外地的人那样大惊小怪。
这些东西不细想,是想不到的。
毕竟,而今大明商业与官场联系的并不是太紧密的,刚刚有些苗头的晋商,也在扬州盐案之中,被当头一棒。
不如后世官场几乎与商业抱团了。
所以于谦不清楚,也是正常。
朱祁镇见于谦不说话,说道:“先生,你觉得怎么样?”
于谦说道:“陛下,少府种种,不管是官山海之策,陛下何以觉得少府可以养人?”
于谦的评价一针见血,点出了少府能赚这么多钱的原因,少府本质上是管仲提出官山海这个政策的延续,是因为垄断地位才有现代的成就。
特别是铁。
盐铁专卖古代都有。
而今不过是换了一模式而已。
朱祁镇说道:“先生可看过端木子?”
于谦说道:“看过。”
虽然这一本书是皇帝授意让人伪作的,但是皇帝一举一动,都会引得百官解读,但是仅仅是看过而已。
朱祁镇说道:“少府模式就是分工的模式。用这个办法生产,可以生产出更多的东西。比如铁。正统前期,百姓家中有一副铁打的农具,就足以当成宝贝传家。而今别的地方不说,单单说河北,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铁制农具。”
“河北这些年成为北方粮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朝廷驱除瓦刺,平安南,少府也是有功的。这就是国力,有如此大的国力,足够朕为大明百姓开拓土地。”
“只是少府坐大,非大明之福。只是少府模式已经有很多人效仿了,少府有多赚钱,先生也看见了,朝廷如何不对这个形式进行征税,单单从土地上征税,恐怕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倒是朝廷的赋税反而不如一家之富,朝廷当如何维系?”
于谦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可能有一家拥有年收入一千多万两的产业,但是他却很明白,大明朝廷是很难允许大明民间有少府这样的工厂的。
别的不说,单单说一样,那就是矿业。
朝廷对矿业一直是很堤防的,特别是在叶留宗起义之后,都担心矿徒一旦起事,闹出的事情,不可收拾。
同样性子的,朝廷对于无故聚集百姓也是很提防的,谁知道你是游庙会,还是准备造反的了,而且很多邪教造反第一步,就是聚集人员。
所以,想在大明发展大工厂,根本不大可能。
即便江南很多有织坊,但是这些织坊更多是依靠织机,并不一定要将人聚集在一起。
所以像遵化铁厂一般,聚集数万人一起劳作的的大工厂,只能是官家的,不可能是私人的。
朱祁镇想从商业生产之中征税的想法,于谦也并不反对。
但是他也知道,这些行为都是最基层的胥吏去做的。
官员的贪污可能是特定的,但是胥吏的贪污却是一定的。不管有什么精明法度,最好都要胥吏去实行。
即便是收粮食,胥吏还有淋尖踢斗,就是将量器之中粮食堆出尖,然后狠狠一脚踹在量器上面,让上面粮食滑落一地。
甚至厉害的人,能一脚踢下来半斗,反正掉到地上的粮食,都让胥吏自己分了。
如果让他们这些人去征收更复杂的商业税收,只会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一刀切,所有工厂都活不了,要么他们与这些工厂主狼狈为奸。只缴纳一点点的税银,其余的都被他们给吞了。
不管怎么样,都不是朱祁镇想要的。
所以,朱祁镇才会数十年如一日,与胥吏这个阶层过不去,非除掉他们不可。
朱祁镇一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又将蒸汽机说了出来,说一旦成功之后,从北京到南京,就能缩短到十天之内,大批粮食物资军队,都能从北京到南京。
到时候朝廷粮草赋税运输,都可以借助铁路,不再担心,消耗民力,百姓只需将粮食送到县里,然后从县里运上火车了。
哪里有水旱蝗灾,都可以很轻易的平定了。
如是等等。
人都害怕孤单与寂寞,即便是皇帝也是如何?
朱祁镇即便坐拥天下,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孤单的人,最心里的话,是从来没有也不敢也不能对别人说的。
他只能给于谦说。
并不是想于谦理解自己,只是他信任于谦,知道这些话,于谦决计不会说出去。
而能让朱祁镇信任的人也唯有于谦了。
朱祁镇好一阵子,才说道:“先生,您以为我所言如何?”
于谦说道:“陛下,臣老了。自数年之前,就觉得老来糊涂,有些很简单事情也屡屡出错。今日陛下如此问,老臣也不知道陛下所言,能不能达成。”
“只是,陛下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也只能陛下去判断了。只要陛下秉承爱民之心,何事不可为之。”
“老臣实在是没有什么人可以教给陛下了。”
朱祁镇听了,只觉得心中一酸。
任何学问做深了,你就会发现,在这领域之中,你才是权威。没有任何人可以指点你。而今朱祁镇就是这个状态了。
于谦听朱祁镇自成道理,又有一些成果。于谦不是那些大儒,根本没有经历饥荒,洪水,干旱,饥饿。而于谦一辈子赈灾,治水,修缮水利,什么事情没有见过。
他不在乎一些理论上的问题,什么三代之治。
他只看能不能解决这些问题。
朱祁镇给他讲的这些东西,要比什么五世说让他信服。
但是真得对吗?真的能行吗?
于谦也不知道。
这是他唯一能告诉的朱祁镇的话了。
朱祁镇提出的问题,想要发展的东西,想要解决的问题,已经跳出了这位老臣一直的经验之外了。
于谦在朱祁镇很小的时候,被调入京师,被朱祁镇信重。在于谦的眼中,朱祁镇一直是一个少年的形象。
就好像很多长辈看晚辈,不管晚辈多少岁,在长辈的眼中都是孩子。
唯一在晚辈做出了长辈看懂不明白,却取得了很大成功的事情,长辈才觉得晚辈长大了。
而今于谦就是如此看朱祁镇说道。
有朱祁镇这番话,于谦虽然很多东西不是太能理解的,但也足以安心了。最少皇帝爱民之心,一刻也没有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