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朱见濬站在朱祁镇面前的时候。
朱祁镇忽然有一阵自己老了的感觉,他沉吟一会儿,说道:“你黑了,也瘦了,也长大了。你娘了见了,还不知道有多伤心。”
的确,朱见濬离开京师的时候,虽然也是浊世佳公子一般的人儿,毕竟大明皇室的相貌一直都不错了。
如果太祖长相太差,也不会能娶到马皇后,即便退一步说,太祖长相是差了一些,这几代下来,也纠正过来了。
朱祁镇本身也是相貌堂堂的。
而朱见濬却有几分秀气,甚至说是女相,放到后世,是能让女生尖叫的小哥哥,但是放在这个时代,未免胭脂味太重了一些。
太精致了。就好像是一块玉器一般。
而今在外两年,西北的风沙,西南的烈日,对朱见濬很多改变。
他本来轮廓并没有变,但是皮肤变得粗糙了,肤色变黑了不少,人也好像是抽苗一般,长高不少。
如果单单从颜值上来说,以后世的眼光来看,分明是长残了。
但是在朱祁镇却看到了朱见濬气质上的变化。
已经有几分沉稳的气质,看上却是一个办事的人。而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
朱见濬说道:“父皇,母后才不会的。”
朱祁镇轻轻一笑,说道:“说说吧,这两年有什么感觉?”
朱见濬沉吟一会儿,说道:“百姓苦啊。”
朱见濬回想他见到一切,一辈子都洗一次澡的男人,无他,、缺水。从生下来,就要爱惜每一滴水。
因为每一滴水都是他们的性命。
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
在广西,每一个大藤峡的瑶人,为了活下去,就必须不停的厮杀,明知道打不过也要厮杀。
在南方赈灾赈灾的时候。
他亲眼看见,无数百姓被洪涛卷走了。
只有一两木桶浮在水面之上。里面有婴儿的哭声。
这个婴儿不仅仅是他父母的遗孤,也是整个村子的遗孤。
除却天灾之后,还有人祸。
为了一口粮食,无数无耻的事情在发生,这也是他暴怒之中,第一次亲手杀人。
因为有些人的作为,根本不能称之为人。
但是那又如何?
活着两个字,有时候真的艰难无比。在生死边缘的人,根本不能论以道德,也根本不能用人来看。
无非野兽。而且是饥饿的野兽。
朱见濬之前的活动范围都是在京师。以及京师周围。
虽然京师周围也有一些村落,但是这么多年下来顺天府周围或许比不上江南,但也是大明少有的富裕的地方了。
可以说是太平盛世了,不能说没有穷人,但是决计不会有这样的人伦惨事,即便是今年大灾,在李贤的管控之下,北京的粮价都没有怎么长。
很多百姓的生活都不受影响。
而那些水深火热中的百姓,与北京城下的百姓相比,根本是两个天地。
就好像一线城市与大山深处,简直好像不在一个世界之中一般。
朱见濬真是亲眼目睹这些东西,心中经受了很大震撼,才有而今改变。
朱祁镇心中有些欣慰。
而今的朱见濬也算是亲眼目睹了大明的真实。
只有知道下层究竟是怎么样的,才能治理好这个国家。
大明天下不仅仅写在锦衣卫东厂的折子里,也不仅仅写在大臣的奏疏之中,而就在天地之间。
今年的洪灾虽然大,但也不是最大的。
正统四年,北京城都差点被淹了。
朱祁镇记忆里,几乎每一年都会有灾情,而每一次灾情,未必比今日的灾情轻松多少。
只有知道大明底层到底是什么样子,才不会被一群歌功颂德的话语所蒙蔽。
朱祁镇心中忽然想起,他翻查杨士奇对太皇太后的对话。心中暗道:“的确,身为皇帝那么没有什么能力,单单有这种怜悯之心,这种仁心,做一个守成之君,已经足够了。”
朱见濬说了好久好久,只说道嘴巴有些干燥,才停了下来,怀恩见状立即奉上茶。
朱见濬饮了一口说道:“父皇,为什么天下会是这样的?”
这也是朱见濬一直以来的疑惑。
满朝文武都在吹嘘盛世,似乎本朝洪宣之治之后,又会紧接着一个正统盛世了。
朱见濬听多了,也有几分相信。
如果说,西北,西南,还是大明的边角之地,之前不被重视,很早朱见濬都知道,这里都是穷地方。
但是他赈灾的长江沿线,却是大明的精华地带。
却依旧是这个样子。
朱祁镇微微一笑说道:“宋文彦博说过,朝廷与士大夫共天下,这就是根本,凡是你能听见的声音,不管是写在奏折之中,写在明报之中,写在各种典籍之中的,都是士大夫所为做,他们想让你知道。”
“是他们的声音,但是有很多人是发不出声音的。”
朱见濬想起了很多很多人,一时间有些黯然,说道:“父皇,难道就没有办法吗?”
朱祁镇说道:“不,这就是皇帝的责任。”
“本朝开国以来,君权之盛,无过太祖皇帝,太祖皇帝做下那么大事,屡兴大案,士林之中多有诟病,但是他们依旧拿太祖皇帝无可奈何?你觉得是为什么?”
朱见濬说道:“乃是我太祖高皇帝,淮右布衣,振衣而起,十数年而有天下,天心人意尽归之,尔曹如何敢有异言。”
朱祁镇听了,微微一笑。祖先崇拜,似乎每一个中国人都有,即便是平头百姓夜晚乘凉,芭蕉扇一摆,也说,我祖上如何如何。
朱祁镇说道:“对也不对,太祖皇帝何以得天下?”
朱见濬自然听出了朱祁镇的言外之意,说道:“父皇的意思是?”
其实太祖皇帝何以得天下的议论有很多,朱见濬就看过不少,而今他看得出来朱祁镇的意思,自然不与别家有所同。
朱祁镇说道:“你一路过来,可拜祭过祖陵,有没有见过祖陵的碑文。”
朱见濬说道:“已经见过了。”
朱见濬虽然没有以太子的身份去拜见,但是路过的时候,也是去看了看,自然是见过祖陵上的碑文。
这碑文乃是太祖皇帝亲笔所写。
朱祁镇说道:“太祖皇帝起兵之前,所受到的苦难,与你所见的百姓,有何异同,不仅仅没有异同,甚至犹有过之。”
太祖皇帝身世之惨,真是惨不忍睹。而太祖皇帝的碑文,也是他所谓文章之中,最好的一篇,真情实意,可以动人。
“正是因为太祖皇帝深知百姓疾苦,去其所恶,善其所善,使百姓安堵,太祖所部,乃是元末义军之中,军纪最好的一部。”
“所过之处,百姓安堵。”
“这些不能发言之人,太祖皇帝代其言之,代其鸣之,这才有天下归心,我朱家而今的江山社稷。”
“得民心者得天下,非得士绅之心,而是得百姓之心,否则以秦之强,一夫做难,而七庙堕。为人所笑。”
“这也是朕让你深入民间的原因,你记住将来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记住这一件事情,大明皇帝要为那些不能发声之人发声,不能言语之人代言。”
“唯有如此,才能江山永保。”
“这也是我太祖高皇帝祖制的本意。”
朱见濬听朱祁镇如此说,心中如洪钟大吕,之前不清楚的事情,也一瞬间清楚了不少,他立即起身,跪倒在地面上,说道:“儿臣谨记此事,此生此世决计不敢忘怀。”
朱祁镇微微一笑,说道:“你起来吧,能记住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