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直轻轻一叹,说道:“陛下召见我了,我不日就要到南京赴任。是南京留守。只是今后的南京,不是现在的南京了。”
王直很明白,完成朱祁镇的任务之后,他将是大明第一任南京留守,也是权力最大的南京留守。
将来历代南京留守,都比不上他这个南京留守。因为他这个南京留守要将南直隶给大卸八块。
曹鼐下笔微微一顿,说道:“恭喜了。”
王直说道:“陛下没有见你吗?”
曹鼐说道:“刚刚递了牌子,被拒了。”
王直听了轻轻一叹。
如果说现在的曹鼐还不知道自己的下场是什么样子,那就太小看曹鼐了。
当朱祁镇拂袖而去的时候,曹鼐就有预料了。
而今朱祁镇拒绝见他,让曹鼐更确定了这一点。
因为朱祁镇不是万历,万历发起脾气来,不见任何一个大臣,但是朱祁镇一般情况下,内阁大臣求见,是可以随时加塞的。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宫门没有落锁,朱祁镇都见。
内阁大臣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内阁首辅。
内阁首辅去见朱祁镇,寻常时候太监根本不会拦截。不过一个小太监报在前面禀告而已。
这是朱祁镇给予内阁首辅的特权。
王直说道:“你后悔吗?”
曹鼐头也没有抬,从一边再次拿过了一个奏折,一边看一边说道:“不后悔。”
只有没有见过战争的人,才向往战争。真正亲身经历过战争之苦的人,才知道战争的可怕。
曹鼐是河北人,在考中状元之前,又在代县当过小官,他访问故老,他更清楚,塞上百姓,是怎么样的生活状态。
而今朝廷瓦刺之间大体上太平了。大家的日子才好过一点。
但是问问上了年纪的人,一问排行,有老五,有老三,有老大,但是一问兄弟尚存几个。
都沉默不语。
因为连两个都少。
大部分都死在哪里了。
都死在草原上了。
君王的雄心壮志,却要让北方百姓承受生离死别之苦,颠沛流离之苦,魂飞异域。此生不能再反家乡之苦。
甚至曹鼐也见过,老人死死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一直看着北方,一直看着北方,等着那个绝对不会再回来的人。
曹鼐其实也不是太赞成和亲的,但是朱祁镇的态度,让曹鼐必须拿出最强烈的态度反制朱祁镇。
如果说,战事规模还如之前一般,纠缠在九边左近。曹鼐并非不赞成。
但是朱祁镇一直以来,都有远征大漠,列郡漠北的想法。让曹鼐不得不想办法阻止。
怎么样阻止?
让瓦刺与大明存在一种稳定的关系。
诚然和亲非长计。
但是用一个女人再维持九边十几年的和平,避免瓦刺与大明数十万人的大战。在曹鼐看来是值得的的。
在数以百万性命之前,一个人的幸福重要吗?
其实曹鼐也知道,这个想法并不牢靠。
只是他已经无路可走了。
怎么能挡住大明滚滚北上的车轮?怎么能阻挡一个准备了十几年的少年君王?曹鼐在做事之前,连性命也都没有顾惜。
这个下场在他预料之中。
有什么可后悔的。
曹鼐说道:“不后悔。”
“如果真有后悔,只是后悔不能阻止这一切。”曹鼐心中暗道:“边疆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阁老,司礼监送了明日早朝的奏折。”商辂拿这一封文书在门口说道。
曹鼐说道:“拿来。”
商辂小步进来,将奏折放在桌子上。
曹鼐拿了之后,一挥手让商辂走了。
曹鼐打开一看,说道:“看来明日,你就可以出京了。”
王直拿过来一看,说道:“你也是了。”
早朝一般都是务虚,每天早上奏六事,都是在前一天送进乾清宫。让朱祁镇有个底,因为早朝没有什么实际作用。朱祁镇很少反驳他们选的六事。
只是今天,内阁呈上去的六事,被打回来了,却是上面御笔圈定,将瓦刺求公子这一件事情列入其中。
而这个一件事情,按理说还内阁还没有统一意见。
并不算是处理过的事情。
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了,那就是对于皇帝来说,这一件事情,已经有了定见。这个意见,对他们或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第二日。
朱祁镇醒的很早。
天还没有没有亮,朱祁镇就醒了过来。
他愣愣的看着床头的流苏,抚摸着身边的美人如玉一般的肌肤。心中却感慨万千。
想起与曹鼐这么多年的合作。虽然说不上多和睦,但也关系不差,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今天会用如此决绝的态度,结束与曹鼐的合作。
王直还有可能回来的一天,但是曹鼐却不大可能了。
原因很简单。
让一个前内阁首辅回京,当安置在什么位置上?
王直仅仅是一个内阁大学士。他回来还有地方可安置,但是前内阁首辅可没有地方安置。
曹鼐虽然四十多岁,但是他的仕途已经进入下半场了。今后的职务,定然是在各地地方官之间,来回迁移。
甚至是每一代首辅重点盯着对象。日子不会好过了。
只是朱祁镇却也不能留情,让他外放巡抚,其实已经是留情了。
不想办法在这个时代统一思想,让所有想要维持与瓦刺和平官员都看清风向,今日朱祁镇对曹鼐的态度就软不得。
朱祁镇忽然起身。
立即有宫女为朱祁镇更衣。
朱祁镇看着眼前的明黄龙袍,说道:“今日不穿这个,将先帝皇帝金甲搬来。”
众人顿时一惊,却不敢反对,立即将宣宗皇帝盔甲搬了过来。
一副金甲套在木架子上,远远看过去,就好像是一个金甲武士一般。朱祁镇眼神恍惚看见少数那个人,身穿一身金甲走了过来。
朱祁镇心中暗道:“父皇,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在他想来,作为太宗皇帝一手调教出来的继承人,决计不是一个懦弱无能之辈,但是在他在位之内,大明一步步的战略收缩。
想来宣宗皇帝心中定然不好受。
但是这种屈辱,由他今日开始洗刷。
太监宫女将盔甲一件件的戴在身上,朱祁镇对这铜镜,顿时见铜镜之中,有一个金甲武士,甲胄之上还有无数龙形浮雕。朱祁镇而今已经二十四岁,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孩子了。
朱祁镇匆匆用了早膳。就抱着头盔走了出来。
出了乾清宫之后,朱祁镇才将头盔戴上。
于是高高的红缨挑起,朱祁镇按剑而行,身边都是护卫簇拥着,甲胄铿锵而鸣,似乎朱祁镇不是上朝,而是在上战场。
不错,这就是朱祁镇的战场。
奉天门外,百官已经鱼贯而入了。有很多大臣都表情严肃之极,偶尔用语言交流。不敢多说一句话。
他们已经有消息,知道今日的早朝不一样。
但是很多小官的消息就未必那么灵通,这些六七品的小官,也远远的站在后面,一个个打着哈欠。
朱祁镇在宫里住,不用起那么早,但是这些小官却起的很早,穿过大半个北京城来这里站班,一个个自然哈欠连天。
甚至有些小官,不知道在荷包之中藏了什么东西,偷偷的塞进嘴里,缓缓的咀嚼。只要不弄的太过分,巡视的御史们也当做没有看见。
毕竟,这些小官都在官员队伍之中最后面了。一点小动作也不会有人发现。
而且大家都是官场上混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而且法不责众,真弄的太厉害,、御史们也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