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下令一分明诏。
“太祖皇帝以爱民为要,列祖列宗皆为圭臬,奉行无疑,不敢有丝毫逾越,然先有叶留宗作乱在前,后有邓茂七民变在后,是寡人无德,不能使百姓归心?还是为政有失?请二三子,试言之。”
这一个问题,相信没有那一个作死的官员敢说,是皇帝无德。他们能说的只有是为政有失了。
杨溥看着朱祁镇这一封奏疏,猛地咳嗽两声。
寻常人看到的仅仅是这个问题,朝廷要对叶留宗之乱前后因果算总账了。但是杨溥却看出了朱祁镇几乎明目张胆的亮出自己改革的态度了。
杨溥心中暗道:“就差一个人上《本朝百年无事札子》。”
其实这一分诏书,隐隐约约带这一点要求站队的态度。
看上去是说叶留宗之乱前后积弊,但是有人洋洋洒洒上万言书,向王安石学习,皇帝心中只会高兴。
但是是杨溥却不想遇见这样的局面。
瓦刺步步紧逼,黄河水患,民困兵骄,士风日下,有太多的事情要他处理了,特别是况钟之死。让杨溥隐隐伤心百姓少一青天,朝廷失一忠臣。也让他感觉,自己要找替手了。
这个替手是谁?
只能是曹鼐。
因为这个人选乃是皇帝敲定默许的。
曹鼐河北水利之上,给了皇帝很大的支持,而且在杨士奇去后,将杨士奇派系一大批人笼络在身边,而且他本身就是北方士人领袖。
所以曹鼐不显山不露水,却不是杨溥想换就能换的人。
“首辅,”曹鼐说道:“陛下的意思?”
杨溥说道:“陛下的意思,内阁自然是要照办的,不过吩咐下去,陛下圣德无缺,不要胡言乱语,要以事论事。”
杨溥已经将曹鼐拉在身边,手把手教他怎么当大明朝的首辅了。
曹鼐心领神会,杨溥所言重要在以事论事。就是圈定在叶留宗之乱上,不许借题发挥。
杨溥说道:“朝廷大事,从来是说的,不是做的,本朝传四帝至于今上,祖宗规矩,是有不合时宜的地方。但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是执政者之责,改了便是了。如果敞开了说,闹得满朝沸沸扬扬,持其两端,彼此攻伐,重蹈两宋党争之祸,却是不是朝廷之福。”
“记住,首辅就是要秉政政柄,协理阴阳。上顺君王,下应百官。大明万里江山,是万万乱不得的。”
“我这把交椅,迟早是你的,倒是这些事情就是你要想的了。”曹鼐说道:“下官明白了。”
有杨溥事先打招呼,所以上书的臣子,并没有扯开拉说,关于行政体系的弊端,都没有多说。主要说两点。
一个是矿税,一个是卫所不堪为战这两点。
朱祁镇并非不知道,杨溥打的招呼。但是他也明白,这个时候的确不是大鸣大放的时候,他就当做不知道。
不过,他将所有有见底官员的名字,一一记下来,等瓦刺平定之后。正是推行国内改革的时候,或许能重用。
朱祁镇就此两点,召开了御前会议。
所商议都是这两点。
文华殿之中。
内阁六部都察院大员都到齐了,而五军都督府一边也来的很齐,因为这一次要议卫所的事情。
他们自然也不敢缺席。
文官一开始的目标很具体。
陈球说道:“太祖之本意,开矿之事,有用则启无事则罢,区区黄白之物,寒不能衣,饥不能食,用之徒捐小民性命,有违太祖皇帝之本意。”
“臣以为太皇太后目光如炬,早已看出其中情弊,请陛下下令,今后永不启矿税。”
周忱一听脸色微变,他说道:“陈大人好大口气,陛下恩赏百官,以银元代宝钞,既然陈大人以为黄白之物,不足为用,是不是今后陈大人就不用银元了。”
“反正不当吃也不当喝?”
陈球冷笑一声,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于我如浮云,本官的俸禄乃是朝廷的赏赐,本官凭什么不要,但是有些人,贪得无厌,聚敛无休,一心只见银子,不见银子上面的血。”
“不知道怎么读的圣贤书。”
周忱暗自咬牙。
双方一开始就充满了火药味。
陈球是对激起民变的周忱,一万个看不顺眼。如果不是杨溥打了招呼,在叶留宗之乱爆发的时候,周忱就已经被弹劾给淹没了。
而周忱的态度也很坚决,矿税或许有问题,但并不能永远封禁。
一来是周忱乃是承受大明财政压力第一人。上面有这样一个好大喜功的皇帝,钱财是永远不够用的。
周忱在户部尚书任上,只有一个任务,就是搞钱搞钱搞钱。不管他主持的财政改革,还是盐税改革,还是正在缓慢推进的钱法改革。
因为大明铜钱的问题太大,周忱决定推行银钱压制铜钱。同时增加铜钱的发行量,他已经多次上奏朝廷,加大对铸私钱的打击。
朱祁镇已经准了。
但是这种关于经济体系的改革,最好是平稳过度,不要闹出大新闻来。
而越是推行改革,周忱越是发行一个隐患,那就是实物货币之中,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就是钱荒。
钱荒就是流通之中,钱永远是不够用的,大量的人将钱给窖藏起来。导致社会上钱流通变少,钱的价值就高了。他们藏起来的钱就值钱了。
宋代的时候,更是有海外用宋钱,钱大量出口,导致百姓钱不够用,甚至四川用交子,铁钱就是在这样的局面下被逼出来的。
周忱作为财政专家,他岂能不知道这一件事情。
最近有大量流淌的银两铸造成银币,所以一时间钱荒,还不会发生,但是现在不会发生,并不代表将来不会发生。
钱荒了怎么办?
周忱也拿不出一个完整的解决办法,但是加大铸钱量,却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但是而今银币的数量成为主要货币之一,大明有是一个缺银的国家,仅有的几个银矿,还不让开采,那怎么能行。
这是万万不行的。
即便是多死几个人,哪怕这银子沾血,朝廷的银矿也万万不能降低开采,反而要加大才是。
更不要说,他作为主张开矿的人。他一直强调,这事情是下面人办的,他是不知情的。但是如果他在廷议之中,服软了。
这不就说明他是理亏。甚至他要为叶留宗之乱负责?
这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朱祁镇坐在龙椅上莫不做声。
见周忱舌战群儒。
周忱根本不说别的,直接将矿税十几万两银子列出来,问那个衙门愿意将这十几万两的窟窿给承担了。
这一件事情,他也就认了。
一时间,满朝文武一个说话的都没有。
朱祁镇心中冷笑。人都是这样的。
就好像经济形势不好,公司要裁员,大家都可以接受,但是如果要裁我,就是绝对不能接受。
十几万两说多不多,但说少不少,不要看朝廷进项不少,但是十几万两放在那个衙门都是一笔大数目。
谁肯平白紧衣缩食,去填这个窟窿。
朱祁镇见他们吵不出一个结果,轻轻咳嗽一声,说道:“诸位爱卿所言极是,太祖本意,采矿因事而设,无事则罢。此乃太祖爱惜民力,只是而今时过境迁,朝廷需银铸钱,这采矿之事,却是不可少的。”
“所以,大家议一议,当如何能保证朝廷采矿,又不至于祸及百姓,伤了朝廷的名声。”
朱祁镇说了话,自然是一锤定音,第一局周忱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