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现在已经说不清楚了。
精明如杨士奇,如何不知道,这世界上没有永恒的秘密,说不伤心是假,但是心中早有准备,却是真的。
杨士奇也想多说这个话题,说道:“治水的事情,杨溥是什么意思?”
杨士奇虽然退下来了,但是还是当朝首辅,杨溥而今依旧是次辅,不过杨士奇正此刻正在家养病而已。
朝廷上的信息,杨士奇还是很灵通的。
但是再灵通也不如当世人清楚。
说实话,杨士奇早就有退下来之心,杨溥也是看明白这一点,否则杨溥的突然袭击,虽然一招打中了杨士奇的要害。
但是以为杨士奇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却是错了。
固然杨溥人品好,为人谨慎,又是清廉之极,混身上下抓不到一根把柄,但是杨士奇是何等人,是在首辅位置上坐了近二十年的老臣,甚至可以说是权臣的。
他有不知道多少办法保住自己的位置。
只是他不想而已。
当了近二十年的首辅,面对一个每天都在成长的少年帝王,以杨士奇的政治智慧,岂能不知道早晚有一天,他会被少年皇帝厌弃,如其是那样,还不如早早退下来。
于谦对杨士奇自然没有一丝隐瞒,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杨士奇听了之后。轻轻一叹,说道:“我上次给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于谦说道:“学生记得。”
杨士奇说道:“那就好,下半年我就回乡了,你今后也很少能来京师了,或许这就是你我师徒两人,最后几面吧。我索性给你说开了。”
“实权工部尚书,麾下还有京营士卒,户部尚书都要为服务。”杨士奇语气之中带着几分讥讽说道:“于谦,你以为你是何人,这分明是将你架在火炉上烤,明明白白的捧杀之策,你都看不出来吗?”
“之前我以为,估计是做不得京官,进不了京而已,我现在看,河北水利大功告成之时,就是你下狱之时。”
“别的不说,单单问你一句,你说你打造掘井机数千,这钱哪里来的?”
于谦说道:“自然是-----”
杨士奇淡淡的说道:“修河款?”
于谦额头冒汗,说道:“是。”
直隶大灾连年,哪里有什么库存,不动用修河款,于谦又能怎么办?
杨士奇说道:“这事情,可大可小,大,就是你挪用钱粮,小,就是你权变之道,就看帝心如何了。”
“而这样的事情,将来在修河之上,一抓一大把。”
“如果吴中为工部尚书,负责清帐,事情固然麻烦,但或许还能说清楚,而今你自己负责清自己帐,这本来就破坏了朝廷章程,我敢说都察院那些御史都会睁大了眼睛,看着你一举一动。”
“你敢说,你自己不犯错,没有一点错。即便你没有错,你麾下的官员,就没有办错事的?”
“你如果将河北水利修得好,大概是毁誉参半,入内阁无望而已,如果河工之上,但凡有一点差错,举家流放就是轻的。”
于谦准备说话,道:“老师-------”
杨士奇以为于谦要辩解,说道:“不要指望陛下,伴君如伴虎,君臣之谊。说重也重,有山岳之重,说薄也薄,不如片纸。”
“之前我在内阁,你出什么事情,我都能给你兜着,但是而今,我已经不在其位了。有些事情是帮不了你了。”
于谦说道:“老师,学生也没有指望陛下,夫子有言,当任不让于师。”
“而今国家内忧外患,瓦刺坐大,陛下席不安枕,学生正统元年入京,得陛下信重,以师待之,此时不当有所报乎?”
“直隶水旱不均,蝗灾屡作,百姓苦不堪言,陛下提出治水之策,正是治本之策。而放眼天下,能得陛下信任,有能力胜过我于谦的,又有何人?”
“此事既然要做,又是我于谦最合适,就是于谦应该承担的。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前路如何,学生从来没有想过。”
杨士奇一对眼睛看过不知道多少人,但如于谦这样的人,他依旧是少见的。
古今朝堂之上,唱高调的多,但是言行之间的差距,杨士奇一眼就能看出来,上一次于谦所言,杨士奇也有一些怀疑。
但是此刻杨士奇却真得相信了,这是于谦的肺腑之言。
杨士奇心中一叹,暗道:“识人之明,我居然不如当今。”
说实话,杨士奇一开始并不是多重视于谦了,杨士奇门生故旧遍天下,杨士奇门下干吏多了,就连周忱也是杨士奇门下的。
于谦之能,未必能胜过周忱。
只不过于谦受到当今重视,杨士奇才重视起来。但是此刻才发现,于谦之才或许欠周忱一分,但是于谦之德远胜周忱。
周忱为了保证他在江南改革的推进,在重重弹劾之中自保,是如果结交宫中,将本来该送到户部的钱粮送进了宫中。
杨士奇一清二楚。
但是为首辅,政治洁癖却是要不得的。
周忱能解决朝廷财政的大困难,区区瑕疵算得了什么。但是同样局面,面对将来可能的政治陷阱,于谦却是另外一种破局的办法。
杨士奇对于谦看重,甚至有几分佩服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或许周忱有当首辅的一日,但是于谦却是不能了。
因为于谦太干净了。
杨士奇说道:“你身边的锦衣卫暗桩,你知道是谁吗?”
于谦说道:“略有差距,但不确定。”
杨士奇说道:“你将他调到身边,能接触所有文书的位置上,当今陛下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只要你示之诚。即便将来有所劫难,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于谦说道:“学生明白。”
杨士奇说道:“不过,你将家小送回钱塘吧,你今后在京城的日子不会太多了。杨溥在一日,你不可能入京。王骥的下场,大概是你的未来了。”
于谦一时间也有一些失落。
每一个读书人都有执掌朝纲的想法,特别是于谦曾经距离这个位置这么近。还有皇帝的许诺。此刻知道自己与之无缘了。
难免情绪失调。
于谦并不怀疑杨士奇的话,毕竟大明皇帝固然可以决定很多事情,但是大明皇帝决定不了的事情更多。
杨士奇心中暗道:“没有想到我这一辈子,算计无双,却不想却有一个如此纤尘不染的弟子,却也是异数,本以为我麾下弟子,成就最大的应该是曹鼐,曹鼐深得为政之道,只是即便曹鼐今后做了首辅重臣,估计在历史上的名声,也远远不如我这个弟子。我这弟子当为名臣。”
在这一场杨士奇倒台的政治风波之中,曹鼐什么也没有做,但是他却是得利最大的,在杨士奇看来,很有自己的风范。
但是青史上的名声,未必是做官大就有了。
如同包拯一辈子,也没有当上丞相,但是包拯的名声,却胜过了同时代太多的人了,简直妇孺皆知。
因为权力有权力的逻辑,民间有民间的记忆。
杨士奇心中不由生出一股豪情,心中道:“我就做最后一件事情吧,我这个弟子,我保定了。”
杨士奇知道,皇帝其实对他有些愧疚的,这一分愧疚,就是杨士奇留给杨家最大的遗产,将来他死了,皇帝也会照顾杨家的。
本来杨士奇不准备在政事上进言了,因为感情债这东西,动用越多,就越薄。而此刻他却决定,为了于谦要与皇帝说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