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阁楼。
皎洁的月影偏西,透过女子闺阁水蓝色的窗帘,映照进室内。
让整个房间,都充斥在一种暖灯光与冷月光交相辉映的暗影里。
慕郗城轻抚嘉渔的脸颊,长指轻轻滑过她的清丽的眉眼,樱红的嘴唇,满眼缱绻目光。
这孩子就像是他的睡美人奥罗拉公主,只有在她熟睡的时候,他才能碰一碰她,吻一吻她。
嘉渔为了保证睡眠,海蓝纱雾的牀幔上,用红丝线吊挂着安眠用的中草药香包。
偏冷的冷栀子味道。
使得一般沉睡的人,不易于清醒过来。
慕郗城轻抚着她的脸,然后倾身亲吻了下去,浅尝辄止般地亲吻着她,动作轻柔而温和。
*
关上嘉渔的房门,也关上了慕郗城内心的那份怅然若失。收敛了脸上的情绪,他下楼,准备给这孩子准备一杯牛奶放在牀头,以免她夜里醒过来,想喝牛奶,还要自己下楼。
却没想到,慕郗城会意外于,看到坐在沙发上的陈屹年。
陈教授在抽烟,罕见地搞医药研究的人那么爱惜身体,竟然在抽烟。
见他下楼,陈屹年叫住了他,“郗城。”温润的人浅笑,却有些苍白,“我们爷俩,一起喝一杯怎么样?”
准备给嘉渔准备牛奶的慕郗城停下了脚步,似乎早知道陈屹年要说什么。
一张俊脸,陷入暗影里,他答应一声,“好,我去准备。”
陈家前庭院。
即便隆冬季节,院内的常青长因为受嘉渔照顾,长得很好。
陈家的院落是老宅子,复古,很有风味。
慕郗城自小和嘉渔在这里长大,每一处都有他们的记忆。
院落内的紫藤萝架下,慕郗城和陈屹年面对面坐着,桌面上是两支高脚杯,和一瓶90年的意大利白葡萄酒。
陈教授爱酒,尤其对香槟钟爱。
皎洁的月色下,透明澄澈的酒液倾倒入酒杯。
水晶高脚杯握在手里,酒液激荡,说是一起喝,陈屹年却起先喝了一杯。
迎着冷风,一杯见底,再倒上,喝干了第二杯。
慕郗城看着面前这位长辈,他的眼瞳漆黑一片,这哪里是品酒?完全是在发泄。
直到陈屹年喝到第三杯,也许喝得太急了,让这位永远儒雅的教授,几乎难以抑制地咳嗽了起来。
“陈叔——”慕郗城起身,轻拍他的后背。
陈屹年示意他坐下,没有关系。
喝了酒,陈屹年颧骨处涌着不自然的红,眼瞳里也染着血丝。
握紧酒杯,最不愿说得话,他还是开口了,“郗城,我之前和你说得事情,你有考虑么?”
慕郗城端坐着,修挺的后背瞬间僵直,脸上在皎皎月色的映衬下,透露着和以往不同的苍白。
不言语,陷入缄默,他不答话。
自2003年4月起,陈屹年曾在他们一起饮酒的时候,给过他暗示。
他说,“郗城,你陈叔我只有嘉渔一个女儿。”
其实那个时候,慕郗城就明白陈屹年的心思。
**于幕府外生存,他足够懂得这些人情世故,甚至过于精明,几乎不用对方点破,他就明白他的意思。
可,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他又有什么办法。
只能遵守与陈屹年的约定,永远不会向嘉渔吐露心思。
她16岁起,他就看着她,喜欢着她,照顾着她,悄无声息,安然无声。从来没有想过,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也许,他们终将有缘无分,可他没有办法,除了她,再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入得了他的眼。
2003年12月24日圣诞夜,他带嘉渔外出,带囡囡登高处,放烟花。
看见一路上那么多情侣,相拥相抱,恣意亲吻,吐露尘世间最美好的喜欢心思。
而他隔着礼花,看着囡囡,只能浅笑。
倾诉的爱意的话语到嘴边,就只能许愿说道,“希望阿渔一年比一年更快乐。”
那晚归来,他送熟睡的嘉渔回卧室,陈屹年问他,“郗城,是不是该考虑结交一个女朋友了?”
刹那间,整晚和阿渔相处的愉悦消失殆尽。
他怎么会不明白陈屹年的意思,他要他找女朋友,那他就找吧。
慕齐名老爷子走得匆匆,他回幕府吊丧,2004年1月1日,慕封给他提及薄家小姐薄静秋,他没有拒绝和她见面,甚至像他这样性格的人,还答应他父亲亲自到薄家拜访。
薄静秋算什么?
自他喜欢嘉渔开始,任何女人再美,再好,早已经入不得他的眼。
可他真的是,没有办法。
不拒绝薄静秋,也算是给陈屹年有个交代。
今天是1月5号。
大冬天,深夜霜降很深的隆冬。
苏州的冷,彻骨的寒,冷到骨子里,湿冷。
慕郗城和陈屹年面对面坐着,彼此都喝着冷透了的香槟,冻结了一般,凝冻了跳动的心脏,也凝冻了全身沸腾的血液。
陈屹年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着慕郗城问,“郗城,你恨陈叔吗?”
冰冷的香槟入口,慕郗城对他摇头,“不恨。养育之恩大于天,您的分量在我心里,比我父亲还要重。”
几乎是抑制不住的,三十八岁的陈屹年喝着冷酒开始掉眼泪,他说,“我是没有办法,郗城你明白吗?我已经不能再失去了,失去太痛了,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嘉渔了。不能在让她深陷在你们家族的陷阱中。”
“明白,您说得我都明白。”
慕郗城无奈,对着凄冷的月色,竟然是自嘲般地笑了。
陈屹年看着他,无奈道,“郗城,你应该明白你的身份,就说明你不论在哪里成长,最后还是要回到幕府的,也是慕企的继承人。”
慕郗城缄默,第一次觉察到,有时候出身也是件让人无能为力的事情。
冰冷的香槟,一杯又一杯,陈屹年对慕郗城说出的每句话,对他来说近似凌迟。
和嘉渔一样,这都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感情有多深,自然不言而喻。
看着坐在他对面的人,结合了慕封和宁文静的所有优点,如果他不姓慕,得知郗城对囡囡的情愫,陈屹年无疑该是最幸福的人。
可是,命运就是这样的捉弄人。
一边喝冷酒,陈屹年一边对慕郗城说道,“郗城,你见过你母亲肩胛骨上的疤痕吗?枪伤,一共两枪,蔓延至心脏口,稍有差池就将送命。
16年前为了救你母亲,那场取子弹的手术是我主刀的。我亲眼见她为你父亲流了那么多的血,在手术台上,我差点救不回来她,那种生死间的无力感,我是被吓怕了。16年前,我差点救不回来我最重要的朋友。16年后的现在,我只肯求你,别再让囡囡遭受和你母亲一样的待遇,我只有一个嘉渔,没了她,我不知道怎么活。”
慕郗城喉咙嘶哑道,“不,不会的,我会保护好她,不让她受任何伤害。”
陈屹年摇摇头,脸上带着憔悴的笑,“一样,真的很一样。
你不愧是你父亲的儿子,当年,他和你说过一样的话,可结果呢?你母亲为了他挨了两枪,差点死在手术台上。”
轻拍拍他的肩膀,陈屹年说道,“郗城,你该懂得,任何保证都是有意外的,而这只一次就能要命的意外,我们谁都承受不起。”
似是完全无力反驳,一直自信倨傲的慕郗城,头一次尝到了无力是什么感觉。
“陈叔叫你找别的姑娘做女朋友,你想怨恨我就怨恨吧,毕竟是陈叔对不起你,明知道你对囡囡的心思,还让你遭罪,陈叔给你道歉,给你赔罪——”
按住陈屹年无数次端起放下酒杯的手,慕郗城对他道,“陈叔,您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我哪儿能承受地起。”
“承受得起的,这是我的私心,害苦了你,我怎么会不自责?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伤谁,我都疼,可我是彻底没有办法了。”
压住陈屹年手里的酒杯,慕郗城看着他,喉咙里艰涩地沙哑着应了一声,“我明白了。您说的,我都答应。”
说罢,他脸色苍白地将自己面前那杯染了无穷冷意的酒液一饮而尽。
再倒一杯酒,他对陈屹年近似奢求道,“别让我离开陈家,只让我看着她也好,我不想离她太远。”
“好,好。”
陈屹年看着慕郗城,满眼的红血丝,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了面前这个让人心疼的孩子,心脏一直在撕扯的疼着。
这样的抉择,太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