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的睡眠不比从前啰,”派席尔大学士为凌晨的会议精神欠佳向他致歉,“我宁可天亮前便早早起身,也不愿辗转反侧,为未完成的工作揪心忧愁。 ”他话虽这么说,但瞧那低垂的眼皮,他似乎又快睡着了。
他们坐在鸦巢下通风的房间里,他的女侍送上白煮蛋、熟李子和燕麦粥。“非常时期,许多百姓连吃的都没有,我想自己也该一切从简。”
“令人钦佩。”提利昂承认,并敲开一颗棕色的大蛋,心里觉得这颗蛋还真像大学士布满斑点的秃头。“但我看法不同。我是能吃的时候尽量吃,以免明天吃不到。”他露出微笑,“说说,您的乌鸦也这么早起吗?”
派席尔捻捻流泄至胸的雪白胡须,“那当然。等您吃完,我就叫人拿纸笔来?”
“不必了。”提利昂取出两封信,放在燕麦粥旁。两张卷得很紧的羊皮纸,侧面用蜡封好。“叫你的女仆下去,我们好说话。”
“孩子,你先退下。”派席尔命令,女孩急忙离开房间。“请问这些是……”
“寄给多恩亲王道朗·马泰尔的信函,”提利昂剥开蛋壳,咬了一口,似乎没加盐,“一式两份,事关重大,派你最快的鸟儿送去。”
“吃完早餐,我即刻处理。”
“现在就办,李子可以待会再吃,国家大事可等不得。眼下蓝礼大人正率军沿玫瑰大道北进,而谁也说不准史坦尼斯大人何时会自龙石岛启航。”
派席尔眨眨眼,“如果大人您坚持——”
“我很坚持。”
“我随时任您差遣。”学士蹒跚起身,颈链轻声作响。他的颈链粗大沉重,重量乃是普通学士项链的十数倍,互相串接,镶以宝石。在提利昂看来,其中黄金、白银和铂金的链条数目远远超过其他不值钱的金属。
派席尔动作很慢,提利昂吃完煮蛋,又尝过李子——李子煮得烂熟多汁,正合他胃口——这才听见扑翅之音。他站起来,看见清晨天际乌鸦墨黑的身影,便骤然转身,朝房间远端迷宫般的置物架走去。
学士的药品为数惊人:几十个蜡封的罐子,百余瓶塞住的小瓶,同样数量的白玻璃瓶,不计其数的干药草罐,每个容器上都有派席尔用工整的字迹写成的精确标签。此人真是井井有条,提利昂心想。的确,一旦你理解了分类依据,便会发现每种药品都摆放得恰到好处。真是些有趣的东西:甜睡花和龙葵、罂粟花奶、里斯之泪、灰蕈粉、附子草和鬼舞草、石蜥毒、瞎眼毒,寡妇之血……
他垫起脚尖,使尽全身力气向上伸展,好不容易够到一个放在高处,积满灰尘的小罐子。他看看上面的标签,笑着将之藏进衣袖。
当派席尔大学士慢吞吞地走下楼梯时,他已经坐回桌边,吃起另一颗蛋。“大人,已经办妥了。”老人坐下来,“这种事……是啊,是啊,办得越快越好……您说,事关重大?”
“噢,没错。”提利昂嫌燕麦粥太稠,且缺了奶油和蜂蜜。这阵子,君临城中已经很难吃到奶油和蜂蜜,但拜盖尔斯伯爵之赐,城堡里的供应倒不缺。最近城堡中的粮食有一半是从他和坦妲伯爵夫人的领地运来。罗斯比城和史铎克渥斯堡位于王城以北,尚未遭战火波及。
“寄给多恩亲王本人,我……我可否问问……”
“最好别问。”
“如您所愿,”提利昂能感受到派席尔强烈的好奇,“或许……该让御前会议……”
提利昂拿起木匙轻敲碗缘,“好师傅,御前会议的职能是‘辅佐’陛下。”
“是啊,”派席尔说,“而陛下他——”
“——年方十三,由我代为行事。”
“的确,您是当今御前首相,可是……您亲爱的姐姐,我们的摄政太后,她……”
“……她漂亮白晰的肩膀上背负了太多重责大任,我可不能无端加重她的负担,您说对吧?”提利昂歪歪头,审视着大学士。
派席尔急忙垂下视线,看着自己的早餐。有的人看了他那对大小不一,一绿一黑的眼睛便会不舒服;他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善加利用。“啊,”老人对着自己的李子喃喃道,“大人您说得一点没错。为她省去这些……负担……您真是太体贴了。”
“我这个人别的没有,就是体贴,”提利昂继续吃起不甚可口的燕麦粥,“瑟曦毕竟是我亲姐姐嘛。”
“是啊,她还是个女人,”派席尔大学士道,“虽然并非平凡女子,但……女人终究内心脆弱,想一肩挑起国家大事,也真是不容易……”
得了,她是脆弱的白鸽?去问问艾德·史塔克吧!“知道您和我一样关心她,我实在倍感欣慰。感谢您的盛情款待,不过我今天还有事要忙。”他扭扭腿,爬下椅子,“等我们收到多恩方面的回信,劳烦您立刻通知我啰?”
“照您吩咐,大人。”
“只通知我一个人喔?”
“啊……一定一定。”派席尔用布满老人斑的手抓着胡子,就像溺水之人伸手够绳子一样。提利昂看了满心欢喜,这是第一个,他想。
他跛着脚走进下层庭院,畸形的双腿因为楼梯而酸痛。此刻,太阳已高挂天际,城堡里也活络了起来。守卫们在城墙上巡逻,骑士和他们的随从则以钝器练习战技。波隆就在广场附近,坐在一口井边,两个漂亮女侍合力提着一个装满毯子的柳条篮轻步走过,佣兵却目不斜视。“波隆,你真是没救了,”提利昂指指两个女孩,“大好春光就在眼前,你却光顾着看一群呆头鹅打架。”
“城里有一百间便宜妓·院,花上几个铜板,我爱怎么干就怎么干。”波隆回答,“可哪天从这群呆头鹅身上学到的东西却可能救我一命。”他站起来,“那个穿蓝格子外衣,盾牌上有三只眼睛的小鬼是谁?”
“某位雇佣骑士,自称塔拉德。你问这干嘛?”
波隆拨开遮住眼睛的一搓头发,“这里面,他最行。可你仔细瞧瞧,他的行动有一定的节奏,每次攻击都依相同的顺序使用相同的招式,”他嘿嘿一笑,“哪天他跟我对上,就会因此没命。”
“他已经宣誓效忠乔佛里,应该不会跟你对上。”他们一同穿过庭院,波隆放慢脚步,以配合提利昂的短腿。最近这位佣兵看来已经有些人样:黑发梳洗整齐,胡子剃得干净,身上穿着都城守备队军官的黑色胸甲,一件兰尼斯特家的深红底金手披风自肩头垂下,提利昂任命他为自己侍卫队长的那天,送他这件披风作礼物。“今天有多少人请愿?”他问。
“三十多个,”波隆回答,“跟以前一样,不是来抱怨,就是有事相求。对了,你的宠物回来了。”
他呻·吟一声,“坦妲伯爵夫人来过了?”
“她的随从来过了。她再度邀请你去共进晚餐。她备下一大块鹿腿肉,两只淋了桑椹酱的填鹅,还有——”
“——她女儿。”提利昂嫌恶地说完。自他抵达红堡的那一刻起,坦妲伯爵夫人便穷追不舍,轮番祭出鳗鱼派、野猪肉和美味的奶油浓汤当武器。她的女儿洛丽丝不但生得肥胖、柔弱而蠢笨,而且谣传三十三岁了还是个处女,可她不知怎地却认定侏儒少爷和自己女儿是天生绝配。“回复她,我很抱歉无法赴宴。”
“对填鹅没兴趣?”波隆一脸邪恶地笑道。
“干脆你去吃鹅,顺便把少女娶回家得了。或者换个人,叫夏嘎去。”
“如果是夏嘎,八成会吃了少女,把鹅娶回家。”波隆评估,“哈,不过洛丽丝比他还重。”
“这倒没错,”提利昂承认。他们走进两座塔楼间密闭通道的阴影下,“还有谁?”
佣兵略微正色道:“有个布拉佛斯来的钱庄老板,手上拿了些有模有样的借据,说要跟国王见面,谈谈归还欠款的事。”
“可怜虫,小乔能不能数过二十都有问题。叫他去找小指头,他会想办法打发掉。再来呢?”
“有个三河一带来的领主老爷,控诉你老爸的手下烧了他家城堡,奸了他老婆,还把他的农民全杀光了。”
“我们不是在‘打仗’嘛?”提利昂心想这八成是格雷果·克里冈干的好事,不然就是亚摩利·洛奇爵士,或者父亲那群科霍尔恶狗。“他要乔佛里怎样?”
“赐给他新的农民。”波隆道,“他大老远走到这里,宣扬自己效忠王室,并要求补偿。”
“我明天找时间接见他。”无论对方的忠诚是出于真心,还是走投无路,一个听话的河间贵族终归有用。“给他弄个舒服点的房间,热好饭菜,再叫人送双新靴子去,要上好的,就说是乔佛里国王的心意。”慷慨的表示总不会错。
波隆简略地点个头,“还有一大群面包师、屠夫和菜贩子吵着要见国王。”
“我上回不是说了,我没东西给他们。”运进君临城里的食物少得可怜,其中还多半供应城堡和军营。青菜、根菜、面粉和水果的售价同时飙升,提利昂根本不敢想象跳蚤窝的食堂锅里煮的都是什么肉。或许有鱼吧,他心里希望,因为河海都还在他们掌握中……至少在史坦尼斯公爵渡海之前是这样。
“他们要的是保护。昨晚有个面包师被人放在自己炉子上烤熟了,暴民说他面包卖得太贵。”
“真的?”
“现在他也没法否认。”
“他们……没把他吃了吧?”
“这倒没听说。”
“想来下次一定会,”提利昂沉重地说,“能提供的保护我都给了。金袍军——”
“他们声称有金袍军混在暴民里,”波隆道,“因此要求晋见陛下本人。”
“一群蠢蛋。”提利昂上次连声致歉,好说歹说把他们送走;换做他外甥,动用的可就是鞭子和长枪了。他真有点想撒手不管……但不行,他不敢这么做。敌人兵临城下是早晚的事,此刻他最不能容许的就是被城里的叛徒出卖。“告诉他们,乔佛里国王陛下业已体察他们的恐慌,将尽一切努力为他们改善环境。”
“他们要的是面包,不是承诺。”
“我若是今天给他们面包,明天来请求的人就会多上一倍。还有谁?”
“有个长城来的黑衣弟兄,总管说他带了个罐子,里面有只烂掉的手。”
提利昂有气无力地微笑,“真令人惊讶,怎么没人把它给吃了。我想我该见见他,不会刚巧是尤伦吧?”
“不,是个骑士,叫索恩。”
“艾里沙·索恩爵士?”在长城期间,他见过的黑衣弟兄里,就数艾里沙·索恩爵士最不讨提利昂·兰尼斯特喜欢。他不仅刻薄恶毒,而且极端自大。“仔细想想,我眼下可不怎么想见艾里沙爵士。帮他找个一年没换毯子的小房间,让他那只手多烂一点。”
波隆噗嗤一笑,转头走开,提利昂则挣扎着爬上螺旋梯。当他瘸着脚穿过广场时,听见铁闸升起的声音,姐姐正带着大队人马准备出门。
瑟曦骑着白马,高高在上,宛如绿衣女神。“弟弟,”她喊道,口气没有丝毫热情。太后对于他整治杰诺斯·史林特的事很不高兴。
“太后陛下,”提利昂恭敬地鞠个躬,“您今早看起来真是明艳动人。”她头戴黄金宝冠,身披鼬皮斗篷,身后跟着大批骑马随从:御林铁卫柏洛斯·布劳恩爵士身穿白鳞甲,一如往常地皱着眉头;巴隆·史文爵士把弓斜挂在镶银马鞍上;盖尔斯·罗斯比伯爵的哮喘越来越严重;人群中还有练金术士公会的火术士哈林,以及太后的新宠,他们的堂弟蓝赛尔·兰尼斯特爵士,他原本是她前夫的侍从,后来由于遗孀的坚持擢升为骑士。维拉尔和二十名卫士随侍护送。“姐姐,你这是上哪儿啊?”提利昂问。
“我到各城门视察新造的弩炮和喷火弩。我可不要别人以为我和你一般,对城防设施不闻不问。”瑟曦用那双澄澈的绿眸瞪着他,纵使眼神充满轻蔑,依旧不减其美丽。“我接到报告,蓝礼·拜拉席恩已率部从高庭出发,眼下正带着重兵沿玫瑰大道北进。”
“瓦里斯也这么跟我说。”
“等下次月圆,他可能就到了!”
“以他现在这种悠闲的速度,不可能。”提利昂向她保证,“他每晚在不同的城堡欢宴,每到一个岔路口就开庭主持朝政。”
“而每一天都有更多士卒聚集到他旗下,据说他的兵力已多达十万!”
“的确是蛮多。”
“他身后有风息堡和高庭的势力撑腰,你这小笨蛋!”瑟曦朝下怒骂,“提利尔帐下所有诸侯都站在他那边,惟有雷德温除外——就这点你还得感谢我,只要我握有派克斯特大人那两个丑八怪双胞胎,他就只敢窝在青亭岛,还得暗自庆幸走运。”
“只可惜你让百花骑士从你的纤纤玉指间溜走了。总而言之,除我们以外,蓝礼还有别的事要操心,比如我们在赫伦堡的父亲,奔流城的罗柏·史塔克……如果我是他,我也会选择这样的策略,缓步前进,一边向全国展示自己的实力,一边观望等待。让对手去互相残杀,自己则静待时机成熟。倘若史塔克军打败我们,整个南方将如诸神洒下的恩惠一样,立刻落入蓝礼手中,不费他一兵一卒。假如我们得胜,他也可以趁虚而入。”
瑟曦余怒未息,“我要你命令父亲即刻率军来君临。”
除了让你安心,这一点用也没有。“我何时能‘命令’父亲做这做那啦?”
她不理这个问题,“还有,你打算什么时候救詹姆出来?他一个人抵你一百个!”
提利昂傻笑道:“我求你了,这秘密可千万别说给史塔克夫人知道,我们没有一百个我可供交换哪。”
“父亲一定疯了才派你来,你连一无是处的白痴都不如。”太后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快步跑出城门,鼬皮斗篷在身后飘动。她的随从急忙跟上。
事实上,蓝礼·拜拉席恩对提利昂的威胁,还不及他老哥史坦尼斯的一半。蓝礼固然深受民众爱戴,但他从未率兵打仗,史坦尼斯就不同了,此人作风严厉,冷酷无情,若有办法知道龙石岛上的情形就好了……不论他花钱招募多少渔夫前往该岛刺探,都没有半个人回来,就连太监宣称布置在史坦尼斯身边的密探也杳无音讯。是啊,有人在岸边看到里斯战舰的斑纹船身,瓦里斯还从密尔得到报告,有当地的佣兵船长前去龙石岛效命。倘若史坦尼斯从海上进攻的同时,他弟弟蓝礼率陆军攻城,那须臾之后,乔佛里的头就得挂在枪尖上了。更糟的是,我的头会插在他旁边。令人沮丧的景象。假如事态果真演变到那种地步,他得先想办法让雪伊安全出城。
波德瑞克·派恩站在书房门口,凝神研究地板。“他在里面,”他对着提利昂的腰带宣布,“在您的书房里面,大人,对不起。”
提利昂叹道:“看着我,波德,我受不了你看着我的裤褶讲话,看得我浑身不舒服,何况我那儿又没开口。谁在我书房里面?”
“小指头大人,”波德瑞克小心而飞速地瞄了他一眼,随即又匆忙垂下视线,“我是说,培提尔大人,贝里席大人,财政大臣。”
“你把他说得好像一群人。”男孩彷佛挨打般弯下身子,令提利昂觉得莫名的罪过。
培提尔伯爵坐在窗边,穿着李子色长绒毛外衣和黄缎披风,戴着手套,一只手搁在膝盖上,模样优雅而慵懒。“国王正拿十字弓和兔子作战,”他说,“过来瞧瞧吧,目前兔子占上风。”
提利昂得垫起脚尖才能看清楚。外面广场上躺了只死兔子,另有一只身上插了根弩箭,长耳朵不断抽搐,差不多就要断气。无数的箭枝七零八落地斜插在硬泥地上,活像被暴风吹乱的稻草。“放!”乔佛里大喊,猎师便放开原本握住的兔子,兔子拔腿就跑。乔佛里用力扣下十字弓扳机,结果足足瞄差了两尺。兔子后脚站立,朝国王掀掀鼻子,小乔一边咒骂,一边扭紧弓弦,但他还不及重新上箭,兔子已跑得不见踪影。“再来一只!”猎师把手伸进兔笼,抓出一只棕色的,这次乔佛里急于放箭,差点射中普列斯顿爵士胯下。
小指头转过来,“小子,喜不喜欢罐腌兔肉?”他问波德瑞克·派恩。
波德盯着访客的靴子,那是一双染色的漂亮红皮靴,上面有黑色涡形装饰,“大人,是吃的吗?”
“嗯,劝你把钱投资在陶罐上,”小指头建议,“城堡很快会被兔子淹没,到时候我们一日三餐都得吃兔肉。”
“总比吃老鼠肉好。”提利昂道,“波德,你退下吧。对了,培提尔大人要不要先喝点什么?”
“谢谢,还是不用了。”小指头露出招牌式的挖苦笑容,“人家说:醉来饮侏儒,醒时守长城。我本就气色不佳,穿上黑衣那就太明显了。”
你不用害怕,大人,提利昂心想,我为你准备的可不是长城。他在一张堆满靠垫的高椅子坐下,“大人,您今天看起来可真雅致。”
“听您这么说,我好难过,我可是努力让自己‘每天’都看起来雅致哪。”
“这是套新衣服?”
“是啊,您眼光真不错。”
“李子色和黄色,是您家徽的颜色?”
“不是,但每天都穿得颜色雷同,总会烦的,得不时换换,您说对吧?”
“你那把刀子也漂亮极了。”
“是吗?”小指头眼里闪过一抹促狭,他抽出匕首,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彷佛是这辈子头一遭见到,“瓦雷利亚钢的,龙骨刀柄,可惜就是样式普通。您感兴趣的话,就送给您吧。”
“送给我?”提利昂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阵,“不,我觉得不妥,还是别给我的好。”他知道,这傲慢的混蛋,他不但知道,也清楚我知道,还认为我动不了他。
在这个世界上,假如说真有谁用黄金来武装自己,非培提尔·贝里席莫属,而不是詹姆·兰尼斯特。詹姆那套闻名天下的铠甲不过是镀金的钢板,可小指头,啊……提利昂对亲爱的培提尔所知越多,就越觉得不安。
十年前,培提尔伯爵被琼恩·艾林安插去海关某个小职位吃闲饭,结果他反以三倍于其他税吏的收入脱颖而出。由于劳勃国王花钱很厉害,所以像培提尔·贝里席这种可以把两枚金龙币磨一磨生出第三个的人,自然成为不可多得的人才。于是小指头一路扶摇直上,入宫不过三年,便已成为财政大臣,列席御前会议。比起那焦头烂额的前任大臣时代,如今王室岁入是过去的整整十倍……虽然王室负债也相应地大幅增加。不管怎么说,培提尔·贝里席都是变戏法的高手噢,他的确聪明。他不是简单地收取税金,然后将之深锁国库,他的办法多着呢。他用种种国王的承诺来抵支债款,再将国库里的资金拿去运用。他购置货车、店铺、船只和房舍,在作物丰收时低价买入谷物,在粮食短缺时高价卖出面包。他从北方买进羊毛,自南方购入麻布,从里斯进口蕾丝,或储存起来,或四处流通,染色之后,继而卖出。金龙币彷佛自行繁衍般不断膨胀增加。小指头放款出去,连本带利收回来。
与此同时,他也逐渐培养自己的心腹。四库总管全是他的人,王家会计和王家度量员,就连三间铸币厂的负责人,也都是他提名的人选。除此之外,港务长、包税人、海关人员、羊毛代理商、道路收费员、船务长、葡萄酒代理商等等,十个里面也有九个是小指头的人。他们大都家世普通,包括商人之子、小贵族、甚至有外国人,但以成就而论,这些人的能力远超前任的贵族事务官。
从没有人质疑过这些任命,何必呢?小指头对任何人都不构成威胁。他聪明伶俐,笑口常开,和蔼可亲,是每个人的朋友。不论国王或首相需要什么款子,他总有求必应,况且他出身不高,只比雇佣骑士稍高一等,因此也没什么起眼。他没有藩属诸侯,没有众多仆从,没有雄城古堡,没有值得夸耀的祖业,没有高攀婚姻的本钱。
就算他是叛徒,我敢动他吗?提利昂心想。他不敢全然确定,尤其是在战火正酣的当下。时间一久,他自能用自己的人取代小指头的人担任要职,但现在……
下面的广场传来喊叫,“哈,陛下杀死了一只兔子。”贝里席伯爵解说道。
“想也知道是只迟钝的兔子,”提利昂说,“大人,您小时候在奔流城做养子,听说您和徒利家关系亲近。”
“可以这么说,尤其是和女孩子。”
“有多亲近?”
“我破了她俩的处·子之身,够亲近了吧?”
这个谎——提利昂很确定这是撒谎——撒得全然若无其事,几可乱真。难道撒谎的人是凯特琳·史塔克?关于童贞被夺和匕首的事难道也是假的?提利昂活得越久,便越觉得凡事都不简单,而世间少有真相可言。“霍斯特大人的两个女儿对我都无好感,”他坦承,“即便我有什么提议,她俩大概也不愿听。可是呢,假如从您的口中说出来,那么同样的话,想必就是甜在心头啰。”
“那得看说什么话。如果您想用珊莎换您哥哥,请您去浪费别人的时间。乔佛里绝不肯放掉他的玩具,而凯特琳夫人也不至于蠢到拿弑君者仅跟你换一个女儿。”
“我准备把艾莉亚也还给她,我已经派人去找了。”
“找和找到是两码事。”
“大人,我会谨记您这句忠告。不过我真正的意思,是希望您前去打动莱莎夫人,对她,我开出的条件优厚得多。”
“莱莎比凯特琳听话,这没错……不过她的胆子也小,而且我知道她恨你。”
“她自认理由充分,我作客鹰巢城时,她坚称我是谋害她丈夫的凶手,对我的辩驳充耳不闻。”他微向前靠,“你看,假如我答应把杀害琼恩·艾林的真凶交给她,或许她会因此对我转变看法?”
这话让小指头坐直了身子,“您找到了真凶?我得承认,您挑起我的好奇了。您打算怎么做?”
现在轮到了提利昂微笑,“莱莎·艾林得先知道,我这人送朋友礼物,向来是心甘情愿。”
“您要她的友谊,还是她的军队?”
“两者都要。”
小指头捻捻修剪整齐的尖胡子,“莱莎也有自己的难处,明月山脉里的高山氏族越来越肆无忌惮,数目逐渐增加……装备也日益精良。”
“真叫人头痛,”提供装备的提利昂·兰尼斯特说,“不过这个忙我能帮,只需我一句话……”
“这句话的代价是什么?”
“我要莱莎夫人母子奉乔佛里为王,宣誓效忠,然后——”
“——出兵攻打史塔克和徒利?”小指头摇摇头,“兰尼斯特,你计划的漏洞在于:莱莎绝不会与奔流城作对。”
“我当然不会这么要求她。我们又不缺敌人,可以动用她的军队去对付蓝礼大人,或史坦尼斯大人——倘若他从龙石岛出兵的话。作为回报,我会还她一个公道,为琼恩·艾林主持正义,并恢复谷地的和平,我甚至会任命她那可怕的孩子为东境守护,继承先父的职位。”我要看他飞!男孩的声音在记忆里隐约回荡,“为确保我履行承诺,我还会把外甥女交给她。”
看到培提尔·贝里席那双灰绿眼眸里露出真正的惊讶,他颇感得意,“弥赛拉?”
“等她成年以后,便可嫁给小劳勃公爵。在此之前,她留在鹰巢城当莱莎夫人的养女。”
“请问太后对此有何看法?”小指头一见提利昂耸肩,当即大笑,“想也知道,兰尼斯特,你真是个危险的小家伙。不错,我可以在莱莎耳边对她这么唱,”他又露出那狡猾的微笑,目光浮现一抹促狭,“如果我愿意的话。”
提利昂点点头,不动声色,他知道小指头绝对沉不住气。
“好吧,”过了半晌,培提尔毫无愧色地接腔,“你打算给我什么好处?”
“赫伦堡。”
观察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实在有趣。培提尔伯爵的父亲是王国贵族中地位最卑微的一类,他的祖父更只是个毫无田产的雇佣骑士;他所继承的家业,只是五指半岛海滨一片强风肆虐的岩岸。赫伦堡却是七大王国中最为丰饶肥硕的领地之一,占地广大,土壤丰美,壮丽的主城固若金汤,与国内任何城塞相比,都绝不逊色……与它相比,连奔流城都显得小巫见大巫——培提尔·贝里席便是在那里做过徒利家养子,可当他不知分寸地觊觎霍斯特公爵千金时,立刻被粗暴地轰出去了。
小指头花了点时间整理披风,但提利昂可以看见那双狡獬猫眼里闪过的饥渴。对方上钩了,他心里清楚。“赫伦堡是个不祥之地。”片刻之后,培提尔伯爵说,装出无趣的样子。
“那就把它夷为平地,依您的意思重新修建。不用担心经费,我打算让您总领三河流域,这些河间贵族已经证明了他们有多么反复无常,就让他们对您宣誓效忠吧。”
“连徒利家也一样?”
“假如我们胜利后,徒利家还存在的话。”
小指头的表情像极了刚偷咬一大口蜂窝的男孩,他很想提防蜜蜂,但蜂蜜却太过甜美。“赫伦堡及其所有领地、税赋,”他寻思,“如此一来,你就让我跻身于王国最显赫的贵族之林。大人,非是我不懂知恩图报,可——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先前在国王继位的危机中,您辅佐太后匡护王上,立下汗马功劳。”
“杰诺斯·史林特不也一样?况且他也新近得到了这个赫伦堡——可一旦他没了利用价值,便又把城收了回去。”
提利昂笑道:“您可真尖刻,大人。您要我怎么说呢?我需要您去说服莱莎夫人,但我可不需要杰诺斯·史林特来掌管我的军队。”他耸耸肩,“我宁可让您接手赫伦堡,也不愿见到蓝礼坐上铁王座,这不是再明显也不过了吗?”
“此话有理。您知道,为了让莱莎·艾林同意这桩婚事,我很可能得再跟她上床。”
“我相信您一定胜任愉快。”
“我曾对奈德·史塔克说:如果你发现跟自己上床的原来是个丑女,最好的作法就是闭上眼睛,赶紧办事。”小指头十指交叠,看着提利昂那双大小不一的眼睛,“给我两周时间,结完手边事务,然后安排船只送我去海鸥镇。”
“没问题。”
客人站起身,“兰尼斯特,看来今天早上不仅令人愉快,而且获益良多……相信对你我而言都是如此。”他一鞠躬,大跨步走出去,黄披风在身后飘动。
提利昂心想:这是第二个。
他上楼回卧室,等待瓦里斯的到来。他相信对方迟早会出现,八成是傍晚,或许更晚,到月亮出来以后。他打算今夜去会雪伊,因而不希望等得太久。因此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后,当石鸦部的盖特通知他脸上扑粉的家伙来访时,他颇觉惊喜。“您害大学士局促成那样,真是没心肝哟。”太监故作斥责,“提醒您哦,此人无法保守秘密。”
“怎么,乌鸦还嫌八哥黑?难道你就不想听听我给道朗·马泰尔的信里面写了些什么?”
瓦里斯咯咯笑道:“说不定我的小小鸟儿已经告诉我了哟。”
“哦?是吗?”他想听的就是这个,“你倒说说看。”
“迄今为止,多恩人尚未卷入战事,道朗·马泰尔虽已召集诸侯,但也仅止于此。可是,他对兰尼斯特家族的仇恨人尽皆知,世人多半认为他会投靠蓝礼大人。您打算劝他打消这念头。”
“这很明显,”提利昂道。
“唯一费人思量的,是您究竟拿什么去换取他的盟约。亲王是个重感情的人,至今都在为妹妹伊莉亚和她的小宝贝哀悼啊。”
“家父曾告诉我,为政之人,绝不能让私人感情影响政治之道……眼下杰诺斯大人穿了黑衣,这会儿朝中就有这么个重臣席位空着呢。”
“重臣席位的确不容小觑,”瓦里斯承认,“可要让一个心高气傲之人忘记妹妹惨死的悲剧,光这样足够吗?”
“何必忘记呢?”提利昂微微一笑,“我已许下承诺,交出杀害他妹妹的凶手,要死要活,随他高兴。当然啰,得等战争结束以后再说。”
瓦里斯精明地看了他一眼,“我的小小鸟儿告诉我,当有人找到垂死的伊莉亚公主时……她口中哭喊着……某个人的名字。”
“大家都知道的秘密,那还叫秘密吗?”但在凯岩城中,众人皆知杀死伊莉亚公主母子的是格雷果·克里冈,人们盛传他先杀了襁褓中的王子,手上沾满孩子的鲜血和脑浆,然后奸污了公主。
“您口中这个‘秘密’可是令尊的部下。”
“家父会头一个告诉你:拿一只疯狗去换五万多恩士兵相当划算。”
瓦里斯摸摸扑粉的脸颊,“可是,万一道朗亲王不只要求凶手伏法,连背后主使者也要偿命怎么办?”
“叛军领袖是劳勃·拜拉席恩,归根结底,所有命令都是从他而起。”
“但劳勃当时并不在君临。”
“道朗·马泰尔不也一样?”
“所以了,用血债血还安抚他的自尊,拿重臣职位满足他的野心,不用说,还要加上金银和封地。这提议的确诱人……然而再怎么诱人的甜点,都是可以下毒的。如果我是亲王,在伸手拿这块蜂窝之前,还会有个要求,那,就是用来表示诚意的信物,确保不遭背叛的信物。”瓦里斯露出狡黠无比的微笑,“我很好奇,您到底把哪位送给了他?”
提利昂叹口气,“你早知道了,对吧?”
“哎,既然您都这么说了——呃,是托曼吧?毕竟您不可能把弥赛拉同时送给道朗·马泰尔和莱莎·艾林两人嘛。”
“以后记得提醒我,别跟你玩这种猜谜游戏,你根本会作弊。”
“托曼王子是个好孩子。”
“如果我趁他年少时,将他自瑟曦和乔佛里的魔掌中带开,或许他长大以后还会是个好人。”
“也是个好国王?”
“乔佛里才是国王。”
“倘若陛下有什么不测,托曼便将继承王位。托曼这孩子天生可爱,又是出了名的……听话啊。”
“瓦里斯,你的想象力也未免太丰富了。”
“大人,我就把您这话当恭维吧。总而言之,既然您对他如此礼遇,道朗亲王断无拒绝之理。我不得不说,您办得实在高明……除了一个小小的漏洞。”
侏儒大笑,“这个漏洞叫瑟曦?”
“国家大事哪比得上母子亲情呢?或许,看在家族荣耀和王国和平的份上,太后会勉强同意把托曼与弥赛拉其中之一送走,但两个都要?绝无可能。”
“只要别让瑟曦知道,她就无从妨碍啰。”
“万一计划在成熟之前,就被陛下她发现呢?”
“这个嘛,”他说,“我自然把告密者当死对头啰。”看着瓦里斯咯咯傻笑,他心里清楚:第三个也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