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洛阳军那边的主帅在设法了解情况,毋丘俭亦在各处走动,紧张地观望着战斗的进展。
幽州玄菟郡守王颀劝道:“仆以为,不能再进攻了,应尽早收缩右翼、成防御部署,先拖延到天黑。离开战场之后,重新寻机会再战!”
毋丘俭立刻被这句话吸引了注意力,不禁转过头去,神色复杂地看了王颀一眼。
周围的随从也无不侧目,有部将立刻道:“王郡守虽一开始就不想起兵,但事到如今,何必在阵前说丧气话?”
但毋丘俭不认为王颀在故意捣乱。王颀也算是老部下了,曾跟着毋丘俭远征高句丽,灭国之后立石碑,王颀的名字也在上面呢。一起浴血奋战过的兄弟,王颀也因追随毋丘俭而建功立业,即便意见不合,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跟主将对着干!
这个王颀的为人,确实挺保守。之前毋丘俭决意起兵的时候,他就一个劲劝阻。
不过他确实还是有战场经验的人,应该也看出来了,幽州军损耗的速度、明显比敌军更快!所以王颀的老|毛病又犯了,主张的策略非常保守。
两人对视了一眼。王颀欲言又止,终于没再多言,毕竟他说的那些话、挺影响在场将领们的士气。
毋丘俭也不再理会王颀。
王颀的建议并非没有道理,但毋丘俭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放弃战场!形势确实不利,然而毋丘俭还有大量可用之兵,无论军力还是战心、都可以继续作战,一定还有机会能扭转局面!
面对艰难而不放弃,这算得上是将军的勇气与坚毅。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毋丘俭根本输不起这场大战。
此役并非国与国之间的争战,将士们的想法是不一样的。很多将士的家眷都在邺城等地,幽州起兵后、大家都很担心在内地的家人,此时的境遇也是个未知数。
毋丘俭带来着大伙往南打,将士们还有战心;反过来如果退却、被向幽州方向压缩,诸军必定会陷入担忧、厌战的心情之中。到了那时候,出现大量的逃亡、甚至投降的情况,几乎是可以预料的定事!
就在这时,忽然有快马来报:“贼军在右翼大举进攻了!”
毋丘俭听到这里,立刻带着随从赶去右翼,亲自察看情况。
还没走到地方,毋丘俭一眼观望过去,心里立刻就“咯噔”一声,一颗心仿佛猛然掉入了一个冰窟!
“隆隆隆……”雷鸣一般的马蹄声很近,仿若在眼前轰响。敌军的密集骑兵一波波地冲杀,已经冲到了勤王军方阵的侧翼。
在太阳下烤了半天多的荒草地、此时已经干燥,马群中笼罩着一片尘土。大地被无数战马踩踏,变得就像在云层里一般。幽州军在侧翼的骑兵纯队、显然没挡住敌军的冲锋,震天的杀声、叫喊声已经弥漫到了大阵的反方向,便是东北边。
而那帮乌丸人、在游击驰射,正与敌军的轻骑兵相互追逐着,但有个屁用!不敢上去冲击敌军,就没法遏制敌军占据有利地形、阻止其威胁大阵的右翼。
操汝嬢阿!毋丘俭几乎当众要骂出脏话来了。
之前那寇娄敦在蓟县的时候,嘴上说得、那叫一个凶狠残爆,一会儿要屠城,一会儿要吃人|肉!还说什么可以挑着吃,不嫰的、皮糙的不吃,连军粮也不用准备,吃人就行?
吹了那么大的牛,没想到真遇到硬仗,竟怂成了这个鸟样。
一行人骑马往前走的时候,连毋丘俭身边的低级武将脸上、也露出了颓然的神情。此时此刻,大多人都能看出来了,胜负确定的时刻、已经到来!
其实败北的迹象,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只是当时还不太明显,唯有经验的大将,如毋丘俭、王颀等才能察觉到;毕竟局部上的溃散、死伤、甚至被俘虏都是正常现象,敌军那边也会有这些状况。
但现在已经掩盖不住了!再等一阵,右翼被敌军步骑包抄夹击,溃败的军阵会更多,失败的情绪会在军中蔓延。
毋丘俭脸上的神色青一阵、白一阵,却仍然没有乱说话,总算保持着沉着。
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开口了,但没有骂人、只是冷冷地下令道:“命令漳水那边的将领,停止进攻。”
属官作揖道:“喏!”
右翼的各军阵,不等毋丘俭下令,诸将便自行改变了阵型,陆续形成了四面防守的阵法。
大伙没有办法,幽州军侧翼的马队被大量击溃,侧面的空间被敌军骑兵占据,将士们便要随时防备出现漏洞、被敌骑抓住机会冲垮。
于是下午大半天时间,都是敌军在进攻、毋丘俭军各营在收缩拖延。
饶是如此,因为防御的准备不足、工事也没有,右翼先后被击溃了许多个军阵。有些溃兵,还能被后面没出动的策应军收拢、并且重新聚集,而有些人跑得到处都是,或许已趁乱直接逃离了战场。
不过幽州军算是地方驻军里的精锐,终于熬到了太阳下山,大阵总体上仍然维持着阵脚。
夜幕渐渐降临的时候,双方都各自收兵了。马上就要天黑,人都看不清楚,双方继续打下去、已经失去作用。
温暖的阳光不在,刚刚入夜,空气中就隐约有了浸骨的寒意。也许三月天的天气没有那么冷,只是毋丘俭的心冷。
中军周围的营寨里,到处都亮起了火光。空中一直飘荡着声音、若有似无的痛苦砷吟,伤兵的叫唤交织在一起,如同夜色里出现了鬼魅魍魉。
毋丘俭吃了一顿饭,连味道也没尝出来,吃东西的时候也在走神,就差没有往鼻子里塞。他也是人,此刻的心情没人能够安抚。
诸将聚集到了中军帐中,刚开始还有人相互指责,很快诸将连指责都懒得了,许多人聚集在一起、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这时玄菟郡守王颀又开口了,忽然轻声说道:“秦亮能在战阵上击败司马懿,必定不是全靠取巧。彼时司马懿是没准备好,但终归是占据着洛阳、还有那么多人听他的号令。”王颀接着说道:“观秦亮的军阵,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没什么疏漏。他选了巨鹿郡这个地方,背靠太行,南边有粮道,亦是先立不败之地。此人是有些见识的。”
毋丘俭没有反驳,但心里不太高兴。不过也无所谓了,现在就算说一些积极的话、又能怎样?大家都不是三岁孩童,光凭几句鼓舞人心的话、人们就不知道败局已定吗?
毋丘俭今日经过交手,此时嘴上不说,心里确实也觉得,秦亮用兵比较沉稳,没有给对手什么机会;但秦亮此役取得优势、主要还是在治军上,有些战术大伙都没见过。
敌军从骑兵到步兵的具体战术、都让幽州军有些措手不及,细处的些许优势累积起来,渐渐就会在千军万马的大战中占据上风。
“唉!”毋丘俭自己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慢慢地想起了开战初期的情况,便是乌丸人被击溃之后,如果当时他采纳部将的主张、继续叫幽州骑兵冒险进攻,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这种事,没有真正去做、永远也无法知道结果。毋丘俭似乎感受到了一些懊悔,也许罢?
有时候就是那么一瞬间的抉择,会产生巨大的后果,甚至要用生命作为代价。
无论如何,毋丘俭感觉自己在这场关键的战役中、并没有发挥好!可是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犯了错。
事后回想,当时他既没有冒险、用骑兵继续猛攻;也没有在胜负迹象刚刚出现的时候,及时采取防守、保存实力的做法,以至于后续遭受了极大的损失。
可是这也算不上错误。因为即便是此时,毋丘俭仍不愿意认输退出战场!他知道希望渺茫了,但还有选择吗?
这时弟弟毋丘成问道:“今夜是否……要做些事?”
毋丘俭依旧沉默不言。弟弟说得委婉,不过他的意思显然不是夜袭敌营、而是带着军队趁夜离开。
王颀侧目观察着毋丘俭,似乎明白了他的为难,便劝说道:“如果今晚不退兵,明天继续开战,恐怕会阵前大溃。到那时候想走也走不了,将军离开战场之时、或将输光一切!现在也不算太迟,至少还能保留大部兵力。”
毋丘俭冷冷地看着王颀,心道:无非也只是长痛与短痛的区别罢了!
王颀想了想又道:“将军会面临将士不断逃亡、投降的困境,然而只要保存了一些实力,便仍有机会!假以时日,吴蜀边境、朝廷中有可能出现变数,将军以拖待变,指不定又可以重新打回来!”
毋丘俭听到这里,忽然有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感觉。他一直沉迷在失败的沮丧与恐慌之中,一时间倒没想到那么多。
看在旧部的情分上、毋丘俭忍了王颀很久,但此刻王颀总算是说了句有用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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