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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意识从黑暗中浮起,恢复了一些知觉,只听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人声:

“……君主体热已褪,夫人也该歇歇……”

“……无妨,再过会……”

一只手在我脸上来回摩挲,轻轻地,很舒服。

我艰难地将眼睛撑开一道缝隙。

朦胧中,眼前映着些绰约的人影。视线渐渐清晰起来,离我最近的一人,云鬓素服,正是母亲。

我动动嘴唇,嗓子涩涩的,好不容易才挤出一点声音:“母亲……”

“姮?!”她看到我醒来,又惊又喜,忙凑近前来,柔声问我:“可觉身上哪处不适?”

我摇摇头,母亲松了一口气,舒心地笑了。

她扶我起来,让旁人递来温水。我嘴里又干又苦,于是咕咕地喝下,水里加了蜂蜜,甜甜润润,我觉得好受了许多。

母亲看我喝得痛快,满意地微笑,又让人端来一只盛着粥的小陶盂,道:“姮昨日从彀父宫中回来,竟发热不止,睡了一天一夜,可觉得肚饿?再进些粥食如何?”

“好。”我声音沙哑地说。看着母亲憔悴的脸,眼眶隐隐发黑,心中歉然,昨天她一定忙坏了。

母亲将粥用勺匕舀起,轻轻吹凉,一勺一勺地喂进我嘴里。

吃了一些,我吃不下了,母亲使人将食器撤去,让我休息,自己却不走,仍然坐在我床边,捂捂被子,又往我额头探探温度。

我担心她的身体,道:“母亲,姮已大安,母亲操劳许久,该歇息了。”

母亲温和地笑笑,伸手摸摸我的头发,说:“母亲不累,再坐会。”

我将母亲的手握住,贴在颊边,那手丰润依旧,软软的,却微微发凉。我鼻头酸酸的,母亲身体羸弱,大病未愈,却为我劳碌了整日整夜;她无条件地爱我、照顾我,而我却总让她操心。

良久,我望向母亲,低声喟叹:“母亲对姮真好……”

母亲莞尔,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姮又说稚子之言,母亲身边唯你一个女儿,不对你好,却对谁好?”

心中一阵暖流淌过,我将头埋进母亲的臂弯中,傻傻地笑。

接着,却听母亲轻声叹道:“可惜再过得一年半载,姮就不要母亲了。”

“嗯?”我听了,抬头诧然道:“姮怎么会不要母亲?”

母亲笑笑:“姮又糊涂,来年你及笄嫁了晋侯,还如何来见母亲?”

提到这事,我心中一阵黯然,沉默不语,几日来那些纷乱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

过了好一会,我艰涩地开口,道:“母亲可还记得几年前娡出嫁时,姮对母亲说的话?”

母亲想想,说:“不记得了,姮当时说了什么?”

我望着她的眼睛,道:“姮当时说,姮将来哪也不嫁,陪你可好。”

母亲失笑道:“吾女果然聪颖,儿时言语,姮竟也记得这般牢固。”

我轻轻说道:“母亲,姮如今将此话再问一遍,母亲可还会答应?”

“嗯?”母亲笑意缓住,讶异地看着我,说:“姮此话何意?”

我自嘲一哂,低低地说:“姮只是想若将来永远像现在这样和母亲在一起该多好……”

母亲却笑了起来,她宠溺地搂着我,柔声道:“姮这说的什么话。凡为女子,一生惟夫君与共,岂有不嫁之理?姮不可再胡言乱语。”

我把头埋在母亲怀中,一语不发。

正月,夏历的岁首又至。

周朝没有春节,不过每年年终的时候,会大举祭祀宴饮。进入新年,下个月就是觪的大婚,宫里上上下下无不如火如荼地忙碌起来。

月中,王姒的使者从镐京而至,带来了新年和觪的贺礼,同时还有一道周王的诏命——周历五月,夏历三月,王姒四十寿辰,周王特诏父亲将我送入镐京向王姒祝寿。

这件事在宫中掀起轩然大波,所有都人大吃一惊,谁也没想到王姒竟对我一个小丫头念念不忘,竟特地诏我去王畿见她。

父亲自然乐意得很,特别嘱咐丘等一干侍婢宫人,我前些日子生了病,这段时间务必好好伺候;母亲听到消息的时候,面露诧异之色,向我细细问起在成周与王姒相处的经过,目中若有所思,随后,她恢复常态,淡笑着说,王姒乃天下至尊之人,吾女能得她喜爱,自是甚好;觪则是一脸失望,说老天不公,为何姮可以去宗周逍遥而为兄却得留在杞国完礼?不过,牢骚归牢骚,抱怨一阵后,他开始如数家珍地跟我说镐京哪里漂亮,哪里好玩,整个一旅游指南。

宫里宫外的人们议论纷纷,说来奇怪,女人们听到这件事,竟然如出一辙地认为王姒将我一个未嫁女子召去,少不了是要为我选婿。

据说身边有未嫁女儿的贵妇们对此事尤其敏感,蜚短流长,说什么的都有。别人我不知道,最近几次与陈妫相遇,气氛都是僵僵的。她不说话还好,一对我开口,必然是阴阳怪气,寒得我一身鸡皮。

我哭笑不得。王姒跟我不过见了几面,又不是什么近亲,干嘛要对我这么热情?用脚趾头想都觉得荒谬。

可是无论我怎么表示,这种想法仍然普及得很,连丘也不例外。

丘好奇地问我:“君主,吾观天子器宇不凡,王姒既为天子生母,当是极端庄美貌了?”

我点头说:“那是自然。”

丘面露憧憬之色,叹道:“到底是贵人!得王姒关照,君主必能嫁得天下首屈一指的佳婿!”

我无语。

而令我尤其没想到的是,姝居然也上心起来。

过去,无论我出怎样的风头,姝都是高昂着头,唇边挂着嘲讽的微笑,一脸的不以为然。可如今,她每每见到我,脸就倐地阴下来,傲慢之色不再,双眼微微眯起,直直地盯着我,目光复杂,冷芒乍现。

我郁闷,不就是去趟镐京,至于吗?

好在这场八卦作为人们饭后的谈资并未持续几天,不知不觉,月末临近,觪的婚事已经准备就绪了。

下旬刚至,觪整装,领着仪仗车架,在早春依旧冷冽的寒风中,前往齐国迎娶齐央。

东向的周道尚未修成,冰雪又仍未消解,觪要在河南和山东之间往返,路途艰难可想而知。

直到二月下旬,婚礼之日前三天,觪的车队才风尘仆仆地再次出现在雍丘城外。

太子娶妇的事早已在杞国上下传开,回国这日,雍丘盛况空前,国人空巷而出,把城门到宫门之间的大路挤得满满的,不少人还跑到边境去迎接。

当日,齐央在一处别馆安置下,三日后,在禹宫举行婚礼,在太子宫中合卺洞房。

期间,没我这个小姑什么事,直到新妇谒见舅姑后,在与公室成员见面的宴上,我才见到了已经成为我嫂嫂的齐央。

觪和齐央两人皆是玄衣纁裳,端坐下首。

两年不见,齐央看着变了许多。身量明显的长高了不少,总角也已变为高髻,脸上施着淡淡的脂粉,粉颊嫣红,双眼顾盼生辉;举止斯文,进退间有规有矩,竟不再是我印象中的稚气的小女孩,俨然成为一名贵族少妇了。

看来她的婚前学习下了不少苦功,若不是那双极具特色的单眼皮,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人就是齐央。

觪坐在她身旁,在一身礼服的衬托下,丰神如玉。

齐央的眼神时不时地闪向他,目光中满是掩不住的温柔缱绻。觪却正襟危坐,脸上平静自若,目不斜视,时时保持着太子的威仪,即使看到我朝他使眼色也不过回以淡淡一笑。我觉得有些失望,原本还以为人逢喜事,今天的觪会也会神采飞扬呢。

依礼,三个月后,新妇往宗庙中行过庙见之礼,夫妇二人才算完婚,因此,这次家宴并不正式见礼,只是由母亲将一众兄弟姐妹和庶母介绍给新妇认识。

轮到我的时候,母亲让我上前,微笑着对齐央说:“此乃姮,太子亲妹。”

齐央看到我,眼睛微微一亮。

我向她拜礼道:“拜见长嫂。”

齐央道:“公女请起。”声音依然清脆,语气却温婉了许多。

接着,姝等庶室弟妹也一一上前见礼,完毕后,钟罄铮鸣,各人回座用膳。

作为新妇,齐央自然而然地成为宴上的焦点。在众人的关注下,她显得有点紧张,配合着觪的优雅风度,小心翼翼地用餐,看着辛苦得不得了。一顿饭下来,我发现齐央并没吃多少,不禁打心里可怜她。

膳后,众人仍留在席上闲谈。母亲面含浅笑,状似随意地向陈妫问起姝的嫁妆准备得怎么样了。

姝要出嫁了?我惊讶地朝她望去,却见她脸色刷白,嘴唇紧抿,盯着眼前的食器,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