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骆谷叉手道:“去岁听闻汗王一统瀚海,安中丞就派出使者前往乌德山牙帐道贺,不过看来使者没来得及见到汗王。”
骨力裴罗笑道:“见过咯,不过么……听说老夫离开牙帐之后,又有使者去牙帐见我儿磨延啜,一年来跑了可不下两三次了?”
刘骆谷不知道骨力裴罗在北海郡遇到过高不危,早已知道燕军暗中接触过回纥太子磨延啜。他干笑一声,道:“安中丞敬重汗王,常常派出使者拜谒,只是不想汗王一年都没回牙帐,使者见不到汗王,改拜太子也是有的。”
刘骆谷在长安官场浸淫多年,比之高不危,对回纥了解得多,知道骨力裴罗是草原不世出的雄主,草原各部虽然经常发生子弑父,臣弑君之事,但需得是君父昏聩颟顸,而臣子雄才大略,据此而论,磨延啜无论才智、威望都无法与其父骨力裴罗相提并论。看书溂
骨力裴罗一笑置之,又道:“刘先生常驻两京,今日却到此偏僻之处所为何来啊?”
刘骆谷道:“李将军常驻东北,难得到京畿来,我带他四处游玩而已。”
移地健轻声嗤道:“满口胡言。”
骨力裴罗斜了他一眼,移地健知道爷爷怪他沉不住气,慑慑而退,假装端起盏来喝暖汤,不敢言语了。
江朔对骨力裴罗叉手道:“汗王,我看刘先生和李将军是要往西域去吧。”
骨力裴罗转头看着江朔道:“他们是东军,却去西军的地盘做什么?”
那日李邕对江朔说出李建成后嗣之事时,骨力裴罗已经离开了,所以不知道燕军要去西域找李建成后嗣,以动摇当今李唐皇室正朔的诡计。
李归仁听了勃然变色,刘骆谷也是微微一惊,但随即神色恢复如常,试探道:“江少主何出此言呢?”
江朔原本想要将他们的阴谋说出,但旋即想到李邕反复提醒他此事不能公之于众,于是道:“我本也是猜测,不过看二位的反应,我应该是猜中了。”
李归仁对刘骆谷道:“高不危此獠口风不紧,恐怕已被江朔小儿知道了我们的目的。”
江朔故意含糊其辞道:“不错,安禄山老贼原本叫高不危去西域,怎么换了你二人?”
李归仁冷冷道:“高不危和二公子办事不力,安中丞已命他们回范阳去了。”
江朔居然觉得心中有些歉意,高不危办事不力,基本也都是被他坏了好事,他心中好笑,却对李归仁道:“我既已知道你们的阴谋,不管是他高不危还是你李归仁,都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李归仁冷笑一声,道:“小子好大的口气!”
刘骆谷见李归仁就要动手,忙出手拦阻道:“哎……李将军,江少主,今日我们都是避雨的客人,受人恩惠而大打出手,那是对主人不敬,可不是为客之道。”
骨力裴罗也笑道:“刘先生说得不错,要打也要等雨停了,出门再打。”
他此言的意思竟是等雨停之后便要在山庄外面动手,刘骆谷对骨力裴罗叉手道:“却不知道动起手来,汗王帮谁?”
骨力裴罗转头看了看坐在叶护身边的独孤湘,独孤湘却一反常态,坐在那边一言不发,刘骆谷也看到独孤湘,道:“安中丞对汗王从无不敬,汗王可不要受人挑唆。”
骨力裴罗摇头道:“安禄山想造反也是受人挑唆咯?”
刘骆谷道:“不错!便是受了高不危、严庄此等宵小之徒的挑唆。”
他这样大方承认,倒叫骨力裴罗大出意料之外,道:“如此说来,真有造反的计划?”
刘骆谷笑道:“汗王何故明知故问?去岁使者来找汗王便是为了什么可笑的‘五路攻唐’之计吧?”
移地健听了低呼一声,刚要说话,却见骨力裴罗意味深长地看着刘骆谷,忙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骨力裴罗道:“确实说了五路攻唐之策,不过我听着此计甚为毒辣啊,刘先生怎说可笑?”
刘骆谷道:“先说南诏,南诏乃西南小国,剑南道节度使统兵四万,南诏蕞尔小国如何敌得过?且蜀道难行,诸葛孔明尚且通不过,皮逻阁何德何能敢由此攻唐?”
骨力裴罗点点头,却道:“不过吐蕃可就厉害得多了,吐蕃吞并吐谷浑之后,在河西、陇右与大唐大战连年,互有胜负,不可小觑啊。”
刘骆谷道:“吐蕃确实彪悍,但吐蕃之地易守难攻,所谓互有胜负无非是唐军进攻时不占便宜罢了,在陇右之地作战,吐蕃可从没赢过,去岁皇甫惟明攻打石堡城失利后,圣人以王忠嗣为四镇节度,吐蕃可就更赢不了了。”
骨力裴罗又点点头道:“吐蕃守有余而攻不足,那大食呢?我听说大食兵精粮足,具装重甲骑兵可与大唐骑兵一决胜负。”
刘骆谷道:“骆谷虽没见过大食军队,但大食远在葱岭之外,与大唐腹心相隔万里,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大食又怎能伤得了大唐筋骨呢?且大食重商,其人见利忘义,许以通商小利,要使其退兵并非难事。”
骨力裴罗略一思忖,又点头道:“刘先生说的有些道理,那我们回纥呢?开元十五年,凉州都督王君?诬告回纥四部谋反,害得乃父承宗等长流岭南而死,回纥诸部与李唐也可说是有仇隙的。”
刘骆谷道:“这也是高不危劝说安中丞拉汗王造反的理由。”
骨力裴罗道:“在先生看来,这理由不成立?”
刘骆谷道:“高不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只知道汗王的父汗屈死,却不知道汗王与王忠嗣同进共退,斩杀白眉可汗,击灭突厥,可以说没有大唐的支持,汗王就无法一统朔漠。”
骨力裴罗点头道:“不错,老夫很感念王忠嗣公的好处。”
刘骆谷道:“还有一节,回纥逐水草流徙,善于牧马、渔猎,却无布帛、盐铁等,与唐朝互市,每岁动辄以马数万匹、貂数万张易绢帛等物,若真打起来,回纥人穿衣吃饭都是问题。”
骨力裴罗这次却不置可否地笑笑,并不评价,最后问道:“燕军呢?我一路看来,各州折冲府几乎无兵员可调,若安中丞真的反叛,中原腹地几乎没有可以抵挡的兵力。”
刘骆谷道:“范阳无马,只有曳落河有数千骑兵,所谓兵贵神速,真要造反,需得有大量骑兵快速突袭速战速决,若时间一久,各地勤王之师汇集二都,可也就没机会了。”
骨力裴罗道:“难怪安禄山一直想要拿下河东节度使麾下的娄烦马场。”
刘骆谷仍是摇头道:“现今虽然黎庶百姓生活日渐困顿,但人心仍归心李唐,就算得到良马,天下岂无仁人义士?想来也必是先赢后输,终不能灭唐矣。”
刘骆谷一番分析,不仅骨力裴罗,就是叶护、移地健、江朔听了都不住点头。
江朔忍不住问道:“刘先生你是反对安禄山造反的?这可奇了。”
刘骆谷道:“我是安中丞家臣,亦是汉人,怎会盼着山河破碎,百姓横遭兵祸呢?”
叶清杳抢白了一句道:“那你这些年来在二京替安禄山收买朝臣又是为了什么?”
刘骆谷道:“安中丞起自草莽,他做节度使,朝中多有不服的,为求自保而拥兵自重,高不危、严庄为一己之力,欲做从龙之臣,这才挑唆中丞造反,而骆谷在长安所为,不过是为安中丞广交朝中才俊之士,以避其祸。”
江朔疑惑地看着刘骆谷,听他所言似乎颇为真诚,但依他所言,安禄山简直处处无奈,事事被迫,这叫人却也难以相信。
江朔又望向骨力裴罗,骨力裴罗却比他沉得住气,非但不动声地听完刘骆谷所言,等刘骆谷说完之后,竟然微笑着颔首点头似在称赞。
只听骨力裴罗朗声笑道:“刘先生大才,此刻纵论天下大势,堪比青梅煮酒品评天下人物的刘玄德……”
正说着忽见屋外天色一亮,紧接着一声炸雷响起,江朔心中立时雪亮,拍案道:“刘骆谷,你矫情饰伪!李归仁所为和高不危有何不同,你们一路来的,又要去西域做此等事,你又怎么会是好人?”
叶护在一旁疑惑道:“刘骆谷若说的都是虚言,又是为了什么呢?只是为了避免今日大打出手么?”
骨力裴罗举起汤盏,道:“就是为了这个!”说着拿手一扬,他可没喝暖汤,一整碗琥珀色的汤药整个泼在地上,咕嘟嘟地冒起气泡来。
江朔一惊道:“汤里有毒?”
因这暖汤是全行俭所熬制,因此暖汤端上来时,他和叶清杳想都没想,端起盏来都饮了。此刻见暖汤有毒,江朔一拍案子霍然立起,对全行俭喝道:“全大贤,你为何要帮燕军害人!”
江朔忽觉一阵强烈的晕眩,眼前的全行俭旋转起来,但他旋即明白不是全行俭在旋转,而是自己在打转。江朔身子一侧跌倒在地,他最后见到叶清杳合扑在案子上,独孤湘想要站起身来却被骨力裴罗一把抓住了腕子,紧接着眼前金星乱转,头脑一片空白,便自支撑不住,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