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快速开了房门,外头回廊里空空如也,倒也没见着有什么人,只不过方才……他委实听到了些许动静。
沈东湛和无弦,身上皆带着伤,眼下委实力有不逮。
“这地方不能久留了,东厂的鹰犬遍布天下,尤其是栾胜身边。”沈东湛瞧着他,“你收拾一下,吃了药之后,我送你出城。”
无弦叹口气,“有点着急,我这都还没见上少主一面呢!”
“你大概是暗器太多,想着被扒了皮再走?”沈东湛幽幽的睨他。
无弦一惊,当下变了脸色,只瞧着沈东湛面色黑沉,仿佛是记了仇一般,看过来的眼神都极为阴森凉薄。
得,嘴上说着无事,心里却记着小本本。
无弦紧了紧咬肌,终是乖顺的点头,“好。”
“药!”沈东湛道。
无弦:“……”
这一个“药”字,与“滚”有什么区别吗?
周南很快就端了药回来,无弦还能说什么?
沈东湛也是为了苏幕的安全着想,这会无弦该说的话都说了,便是到了该滚的时候,而且是一脚过去,滚得越远越好的那种。
“喝了药,就走吧!”周南瞧了一眼药碗。
无弦一饮而尽,默默的将药碗放下,“行了,不用你们催,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身份暴露了,会连累少主。”
“知道就好!”周南瞧了一眼自家爷,“卑职去准备。”
沈东湛点点头,周南快速行礼退下。
不多时,三辆马车已准备妥当。
为避人耳目,三辆马车一起出发,直奔三个方向,三个城门口。
车轱辘压着青石板,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低哑而沉。
后面,有探子蠢蠢欲动。
可即便如此,还是没能跟上沈东湛的部署。
平安出了城之后,沈东湛便下了马车。
无弦紧随其后,“多谢!”
“车内有干粮和水,还有盘缠,足够你过一阵子,若是遇见什么难处可让人来找我,又或者直接去华云洲齐侯府。”沈东湛立在路旁,“走吧!越快越好!”
无弦拱手抱拳,“山水有相逢,告辞!”
“好!”沈东湛回礼。
无弦重新上了马车,马车快速离开。
直到马车走远,周南才驱着马车赶到,“爷,人都甩开了,放心!”
“他安全了,天族和苏幕才能安全。”沈东湛立在风口里,拢了拢衣襟,“咱们的人,都准备好了?”
周南颔首,“等天一黑,咱就跟年修里应外合,把苏千户给偷出来。”
在栾胜手底下养伤,就跟玩命没区别,时不时的挨他两下,这伤还能好?沈东湛把无弦送走,也是有所顾虑的,想着就算事情败露,至少无弦安全了,不至于暴露在栾胜跟前。
“准备妥当便是。”沈东湛上了马车,“绕两圈再回去!”
周南了悟,“是!”
马车在城外绕了两圈,确定没人跟着,这才随着城门口的百姓一道回城。
诸事皆已准备妥当,很快就能彻底解决问题。
带走苏幕这件事,沈东湛想了很久,思虑了很久,原本他不该这么冲动,可收到年修传出来的消息,又联想到此前那破碎的囚笼,以及满地的血,沈东湛只觉得一股热血,止不住的往脑门冲。
身为男人,若是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何以为人?
可保护她的前提,不是冲动,而是理智。
明面上,他只带着周南一人进城。
暗地里,锦衣卫所有的人,都蛰伏在客栈附近。
万事俱备,只欠天黑。
只是,沈东湛终究还是太年轻了,对于栾胜的了解委实不如沈氏夫妻了解得多。
栾胜阴狠狡诈,姜还是老的辣。
车夫被射杀,马车被拦住的瞬间,无弦便知道,怕是连沈东湛都大意了,以为离开了丽城这么远,便已安然无恙。
哪知道,栾胜弄了个替身回客栈,自个却早早的等在了城门外。
无弦一刀劈断车套,跳上马背、勒住缰绳,狠狠一夹马肚,不过是顷刻间的事情,他已经冲出了东厂的包围圈。
栾胜也不恼,由着他跑。
直到前方已无路,无弦才知道,栾胜为什么不着急?
他们给他拦了一条思路!
这陡峭的悬崖峭壁,只要纵身一跃,他这辈子就都交代在这儿了!
“怎么不跑了?”栾胜勾唇,就这么凉凉的瞧着他,“前面是不是很凉快?要不要下去看看?”
无弦立在断崖边,目色狠戾的瞧着这帮东厂蕃子,终是将视线落在了栾胜身上,当下握紧袖中短刃,恨不能与栾胜拼命。
“杂家就知道,事情太过巧合,你跑了,沈东湛便出现了。”栾胜立在那里,目光阴鸷,“其后沈东湛还特意现身,定然是想为你打掩护,真以为杂家老糊涂了,连这点把戏都没瞧出来?”
无弦冷哼,“阉贼,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杂家有没有好下场,用不着你来操心,你该操心的,是你现如今能不能活下来!”栾胜幽幽开口,早已有人将一侧的石头擦拭干净,铺上了一层外衣。
栾胜拂袖而坐,一副看戏般的神色,就这么惬意的瞧着宛若困兽般的无弦,“你不是很能耐吗?今儿杂家就坐在这里,看看你能撑多久?”
“阉贼!”无弦眦目欲裂。
栾胜就这么好整以暇的瞧着,东厂的蕃子一波接着一波的往前冲,不得不承认,无弦的功夫不弱,这一坚持,居然足足熬到了几近天黑的时候。
夕阳西下,黄昏迷蒙。
栾胜也是好耐心,就这么一直瞧着,却跟瞧猴戏似的,一点都不着急。
这人的功夫,并非出自九幽谷,且瞧着容貌形态,也不似天族之人,是以到了最后,栾胜几乎很肯定,这不是天族之人!
绝对不是!
既然不是,那也没必要手下留情了。
他,原就不是开善堂的。
无弦寡不敌众,原就有伤在身,这会脚下满是东厂蕃子的尸体,浑身上下满是鲜血淋漓,可即便如此,他依旧身形稳当,压根没有要倒下的征兆。
栾胜站起身来,蕃子当下退至两侧。
“怎么,终于看明白,我不是天族之人,所以想下手了?”无弦还不知道,这老贼在想什么吗?无外乎是在拿人命试探,他到底是不是天族。
可惜啊,他无弦不是天族之人,没有那些天赋异禀,连武功路数都与天族无关。
“你那日喊了一声少主。”栾胜都听到了,而且听得一清二楚,就是冲着苏幕喊的,“少主……叛徒?你到底跟天族有什么关系?”
无弦唇角带血,笑得何其讽刺,“我跟天族有什么关系?你猜猜看,猜到了,我留你个全尸!”
栾胜眸色陡沉,瞬时出手,掌风凌厉,直逼无弦而去。
“阉贼!”无弦冷笑一声。
事已至此,唯有不拖累少主,才是他该尽的本分!
说时迟那时快,无弦硬生生迎上。
死路一条又如何?
沈东湛有句话说得很对,只要栾胜得不到答案,他就不会轻易对苏幕下手,所以……
刹那间,无弦宛若断了线的风筝,强大的掌风狠狠的将他震开,撞在了石壁上,落地那一瞬,鲜血匍出唇,何其殷红刺目。
栾胜眉心陡蹙,“求死?”
“晚了!”无弦陡然扬唇,鲜血不断的从嘴里涌出,陡然身子一番,直接滚下了断壁。
栾胜伸手想抓他,却如无弦所言,为时已晚,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无弦跌入万丈深渊。
“混账!”栾胜拂袖离去。
断壁之下,绳索飘荡,黑暗中有人将无弦拦腰抱住,紧贴在崖壁下,一动不动的留心着上方的动静。
天色暗沉下来,四下终是渐渐平静。
山风呼啸而过,寒凉刺骨。
待天色彻底暗下来,底下人的快速将昏死过去的无弦救上悬崖,待将人躺平,确定人还活着,这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不瞬,黑压压的一片人,逐渐围拢上来。
一辆马车,停在边上。
车内的人并未下车,始终坐在车内。
车前马灯昏暗,压根瞧不清楚内里的动静,只能隐约瞧见一抹人影轻晃,再无其他。
“公子,人还活着!”底下人赶紧将无弦抬过来。
车内的人低低的咳嗽了两声,“抬上来吧!”
“是!”
已然昏死过去,只剩下半条命的无弦被抬上了马车,稍瞬,马车扬长而去,消失在浓重的黑夜里,不知所踪。
城外业已办妥,城内却是家贼难防。
栾胜倒是真的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敢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动手?
刚进城门,栾胜便已经瞧见了远处的熊熊烈火。
怎么回事?
奈风火急火燎的跑来,脚步都有些跌跌撞撞的,一张脸泛着瘆人的铁青,仿佛是……中了毒的模样?
“怎么回事?”栾胜厉喝。
奈风一开口,唇齿间满是鲜血,“五毒门的人,天一黑就突袭了客栈,他们用毒……毒到了所有人,奴才所食不多才躲开一劫。”
栾胜眉睫骇扬,骤然纵身而起,直奔客栈而去。
大火弥漫,黑烟浓重。
“救火!”栾胜狠狠拂袖,刹那间,门楣倾塌。
待众人回过神来,栾胜已经不顾一切的冲进了火海。
大火弥漫,热浪与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栾胜分不清方向,好在内力浑厚,以内力拂开火苗,直冲二楼。
房间里早就没了苏幕的踪影,火光刺得栾胜睁不开眼睛。
旁边的柜子被大火焚烧,瞬时坍塌下来,若不是栾胜反应快,多半是要被压在下面。
“督主?”
“督主!”
外头的人不断喊着,一桶接一桶的水,拼命的往大火里扑。
周遭的百姓见着,也跟着提了水桶救火,城内的衙役匆匆忙忙的赶来,场面一度乱成一团,难以控制。
及至最后,奈风目瞪口呆的立在外头,就在他以为栾胜出不来之时,内里忽然闪出个人影来。
下一刻,栾胜已经稳稳的窜出了火海,立在了众人跟前,发髻略有烧过的痕迹,而身上亦有灼痕迹,这般狼狈的模样,哪里还是平素威严冷肃的东厂提督?
这可真是太诡异了!
奈风不敢置信的瞧着自家督主,他竟然抱着……
大火,终歇。
只是这一场大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是以谁都没注意到,在这场大火的背后,还发生过什么事?
比如说,东厂对五毒门的追杀。
又比如说,偏僻的山下小镇,来了一对小夫妻,租了一个小小的四合院。
“还好吗?”沈东湛小心翼翼的,将苏幕抱到床榻上。
年修已经铺好了床褥,“奴才特意多加了两层褥子,能更柔软一些,让爷躺得更为舒服。爷,您试试,觉得如何?”
“这褥子都是新的,绝对错不了!”周南在旁帮腔,“苏千户只管放心,都是照着我家爷的吩咐置办的。”
苏幕靠在软垫上,面色依旧苍白得厉害,“你自己的伤都还没好,光在我这折腾着,也不怕自个熬不住?”
“那你留个枕边位置给我,便也罢了!”沈东湛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两人,一个伤重,一个重伤,谁也别笑话谁。
“你们两位好好歇着,咱们这些当奴才的,定然会好生伺候着。”年修报之一笑,“奴才们这就去煎药。”
苏幕瞧了沈东湛一眼,浅浅勾唇,连眼神都跟着柔和起来。
“看样子,要和你一起养病了!”沈东湛坐在床边,伸手轻轻拂开她鬓边的散发,“但愿能暂时瞒住栾胜,无论如何,先养好你的伤再说,否则这般折腾,怕是连命都要折在他手里了!”
苏幕其实并不赞同沈东湛的冒险之举,可她没办法,沈东湛这人执拗得很,一旦他下定决心,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再者,她也想活。
好好的活下来,报血海深仇,与沈东湛在一处,活得像个真正的人。
何况,沈东湛先斩后奏,她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会好好的活下去。”苏幕轻轻的依偎在沈东湛怀中。
年修和周南早早的退出了屋子,这会煎药的煎药,收拾屋子的收拾屋子,里外也没别的什么人,一干奴才与他们全部分开走,就算是东厂的人追着痕迹,也只会被引得远远的,不会来这里打扰到苏幕和沈东湛。
相依相偎,互不相离。
烛光葳蕤,岁月静好。
苏幕低低的咳嗽了两声,不由的往沈东湛的怀里缩了缩,“冷!”
“我抱着你!”沈东湛麻利的褪了鞋袜,钻进了被窝里,将人牢牢的圈在怀中,让她贴在自己的胸膛,恨不能就这样抱着、暖着、依赖着,死生都不愿放手。
苏幕就这样伏在他怀里一动不动,眼角微红,耳根子也跟着微微泛红。
“这样,好些吗?”沈东湛问。
苏幕低低的应了声,“嗯!”
“苏幕?”沈东湛低声轻缓。
温柔的两个字,从舌尖掠过,仿佛也带了甜美滋味,就这么一点点的,沁入心肺之中,像是淬了毒一般,一点点的侵蚀着人的理智。
奈何,二人皆是有伤在身,否则这孤男寡女的,定是要惹出点祸来……
“苏幕?”沈东湛又在喊着她的名字。
苏幕眉心微凝,徐徐抬头看他,“你想说什么?”
“你抱得我太紧了。”沈东湛喉间滚动,“我难受。”
苏幕:“……”
“真的。”他煞有其事的望着她,“有什么法子,可以解解馋?”
苏幕瞪了他一眼,“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境况?”
她这副身子骨,好不容易能喘口气,哪儿经得起他折腾?何况,他自个还是个病秧子,若不是顾西辞留下的那些药,这会还不定窝在哪里疗伤呢!
“不要命了?”苏幕声音低哑。
沈东湛幽幽的叹口气,要不怎么说,男人一旦开了窍,就跟饿死鬼投胎一样呢?眼下的沈东湛,可不就是饿死鬼嘛?
“那你要不要命?”沈东湛问。
苏幕脱口而出,“要!”
然则话一出口,她忽然愣怔了一下。
只瞧着眼前的男人忽然勾唇笑得邪肆,顿觉不妙,再回过神来,俨然明白,这是上了他的贼当?!
“沈东湛?”她呼吸微促,奈何又不敢真的动气,只能极力压抑着自己,红着脸骂了他一句,“不要脸的东西!”
沈东湛瞧着她重新恢复生气的容脸,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温热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精致的眉眼,“我是真的怕极了,怕你被栾胜吓怕了,又恢复成最初的冷漠模样,还好、还好……”
所幸,她没变。
苏幕委实愣怔了一下,定定的瞧着眼前的沈东湛,心里头有些酸涩滋味,眼眶湿润,“你怕我又成了当初那个,冷漠无情的杀人工具?”
“我不稀罕你是不是什么千户,也不管你是不是江家遗孤,只要你是苏幕,是我的女人,我便心满意足了。”沈东湛仔细的为她掖好被角,“好好睡一觉,我不碰你!”
她伤得这么重,他那样费尽心机的把她偷出来,又不是为了这种事。
沈东湛是真的心疼她,想让她好好活着,好好的活下去,仅此而已……
“你别走。”苏幕合上眸子,“有你在,我能睡得安心。”
沈东湛拥着她,心里暖洋洋的,被她填得满满当当,不由自主的低头,在她的唇上亲了亲,音色缱绻的低语,“乖,好好睡,我会一直都在!”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