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周南赶紧放下手中的汤药碗,将软垫塞进沈东湛的身后,让他能靠坐得舒服些,这才重新端起汤药递过去,“爷,觉得如何?可有好些?”
沈东湛其实还处于迷糊状态,浑身上下一点气力都没有,脑子还蒙蒙的,抬眸看着周南的时候,也有些愣怔,像是没能回过魂来。
见状,周南只能小心翼翼的一口一口,给沈东湛喂汤药。
一碗汤药见了底,沈东湛才算回过神来,迟滞的眼神逐渐变得清亮起来,许是伤得有些重,是以开口的时候,嗓音都略显沙哑,“栾胜那一掌……”
好生厉害!
“老阉狗那一掌,要了您这半条命,真真是厉害极了!”周南忙道,“估摸着,这一掌是下了十足十的力道,定然是恼羞成怒,要您的命呢!”
沈东湛抬手揉着眉心,“倒杯水来,嘴里发苦!”
“好!”周南当下转身。
外头,顾西辞疾步进门。
“醒了?”显然,顾西辞也有些诧异,疾步行至床边坐定,伸手便搭在了沈东湛的腕脉上,为其把脉,“你的恢复能力,委实胜过我所预料,可见底子甚好。”
沈东湛接过周南递来的杯盏,喝了口水,算是润了润嗓子,这才开口道,“我梦到她了。”
闻言,顾西辞掩袖的动作,当场一滞,他面色苍白的抬头,瞧着沈东湛神情,不像是随口这么一说。
沈东湛的神色,极是认真而严肃。
“她浑身是血。”沈东湛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顾西辞幽幽的站起身来,一言不发。
“怕只怕栾胜多疑,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人。”沈东湛捂着胸口位置,“有没有法子,能让我尽快康复,哪怕维持一日也好,若不亲眼见着她平安,我怕是不会心安。”
顾西辞瞧着他,“你放心,探子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如果她真的出了事,年修也不会坐视不理,定然会有消息传回。”
“只怕那时候,为时已晚。”沈东湛知道,自己就算下了床榻亦是无用,眼下他伤重,贸贸然行动,无疑是去送死。
顾西辞没说话,心里也是揣着那一口气不敢松懈。
事实上,自打苏幕出了城,沈东湛受伤昏迷,顾西辞压根没敢阖眼,一直在书房里等消息,可左等右等的,也没等来探子回转,他这心里头的煎熬,不亚于沈东湛。
刘徽瞧出来了,自家公子心里焦躁,即便是平素淡然自若,此刻也免不得表露在外,“公子?要不,卑职再派人去……”
“不行!”顾西辞一口否决,“栾胜是什么人?但凡有风吹草动,这笔账都会算在苏幕头上,他既然对苏幕起了疑心,咱们就更不能轻举妄动了。”
刘徽叹口气,这该如何是好?到了现在这地步,谁也没办法,都奈何不得栾胜分毫。
蓦地,外头陡然传来一阵动静。
刘徽当下冲出房间,须臾又愣愣的退回来。
乍一眼疾步进门的女子,顾西辞有些愣怔。
倒是周南反应快,当即躬身行礼,“夫人!”
一听这两个字,顾西辞便明白了,这是齐侯夫人。
沐飞花火急火燎的进门,乍见着沈东湛面色惨白的靠在那里,满屋子都是药味,当即站在床边愣怔了一下。
“娘?”沈东湛当即望着周南。
怎么回事?
“是、是卑职发的信号弹……”周南结结巴巴的开口。
沈东湛揉着眉心,“娘,我其实……没什么大碍,就是挨了一掌,睡了一觉。”
“谁干的?”沐飞花呼吸微促,咬着牙问周南。
周南扑通跪地,狠狠抽了两下鼻子,“是卑职保护不利,卑职没想到,栾胜那老阉狗这般厉害,爷为了救卑职,就挨了老阉狗一掌,昏迷了……”
“什么?”还不等周南说完,沐飞花拍着床沿就站了起来,“让栾胜那老王八蛋欺负了?反了他,都欺负到老娘头上来了?这挨千刀的老王八蛋,看老娘不撕巴了他!”
沈东湛慌忙拽住她,“娘,冷静!冷静!栾胜功夫奇高,我这厢也是没防备,谁曾想他竟是下了狠手,以为他多少会顾念着咱们齐侯府的名号,没想到……”
“没错!”沐飞花咬着牙,“连你爹的名号,你娘我的名号,他都不放在眼里了,还敢对你下毒手,我更不能放过他了!这挨了一刀的玩意,活该断子绝孙,真是……气煞我也!”
顾西辞躬身行礼,“婶母在上,顾西辞这厢有礼了!”
“顾家小子!”沐飞花许是觉得自个这暴躁的样子,会吓着小辈,默默的敛了些许,“你莫见怪,我这脾气也不是冲着你来。眼下,是你在执掌顾家?”
顾震去世的事儿,沐飞花知道,这一辈的人……会越来越少。
“是!”顾西辞俯首。
沐飞花点点头,眸色赞许,“顾震那老小子,眼光不错,是个好苗子,就是身子骨不大好,瞧着病怏怏的。你爹走的第二天,我就来了南都,只不过……不想与你们碰面,免得到时候我一出现,你们一个个不是点头哈腰,就是太过热情,我不喜欢。”
“婶母想必有话要跟沈指挥使说,咱们这厢就不打扰了。”顾西辞拱了拱手。
沐飞花报之一笑,“这儿交给我,多谢你对我儿的照料,来日顾家若有什么难处,齐侯府一定会帮衬。”
“多谢婶母!”顾西辞行礼,退出了房间。
出了门,刘徽有些不解,“公子,您为什么不提苏千户的事儿?”
“母子两个开口,比较方便一些。”顾西辞其实早就听出来了,沈东湛这是要使坏。
房门一关,自家人更便于言语。
“你跟娘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我这刚从城外回来,瞧着东厂的人出去的,不过我没弄明白,你们为何会起冲突?那老王八蛋按理说,不太可能沾你,怎么这一次就……”沐飞花对栾胜还是有点了解的。
周南急忙解释,“夫人有所不知,那老阉狗之前装模作样的,来试探咱家爷和苏千户,结果被爷和苏千户联手,把假面给撕下来了,于是乎这老东西就翻脸了!”
“恼羞成怒?”沐飞花秒懂。
周南一拍大腿,“可不是嘛!”
“这老王八蛋!”沐飞花咬着牙,“真以为我沐飞花不当家,这齐侯府就没人了是吗?得,我去给他松松筋骨。”
沈东湛“勉力”撑起身子,“娘,他到底是东厂提督,您身为齐侯夫人,万一真的交起手来,这栾胜到了皇上跟前倒打一耙,您说这可如何是好?”
“是啊夫人,咱不能明着去,那老阉狗狡猾得很,万一反咬一口,咱可就说不清楚了!”周南添油加醋,“到时候回到殷都,他又给咱爷使绊子,那就麻烦了!”
沐飞花眼角眉梢微挑,“这你们就放心吧,我心里有分寸。湛儿,你现在觉得如何?”
“娘,我没什么大碍,当时是没防备栾胜会下狠手,所以吃了暗亏。”沈东湛解释,“只是,您真的要去找栾胜?”
沐飞花双手叉腰,“你瞧着,老娘我是这么怂的人?儿子都被人打到昏迷,我还能就这么算了?我告诉你,世间就没有这么当娘的!今儿,我要是不为你出这口气,明儿他就敢真的对你下毒手!”
这话一点都没错。
欺软怕硬,得寸进尺,乃是人性。
“好好休息,接下来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回头你爹要是来了,就告诉他一声,他媳妇和儿子都让栾胜那老王八蛋欺负了,但凡他是个男人,就再去收拾那老王八蛋一顿!”沐飞花转身就走。
秋娘在外头候着,“夫人,世子没事吧?”
“他没事,我有事!”沐飞花憋着一口怨气。
尚远还没敢这么动手,他栾胜倒是够狠的。
沈东湛有多少功夫底子,沐飞花这个当娘的,心里很清楚,若不是栾胜下了黑手,沈东湛不可能伤得这么重。
“您、您有什么事啊?”秋娘上下仔细的打量着自家夫人,“跑太着急了?脚崴了?”
沐飞花轻呵一声,默默的捋起了袖子,“我哪儿是脚崴了,我是心崴了,迫不及待的要去拆了那老王八蛋的骨头!弄两身夜行衣带上,走!”
“是!”秋娘颔首。
只是,为什么要带夜行衣呢?自家夫人的轻功极好,若真的要做什么,只要速度够快,按理说也不会暴露行迹。
拆骨头?
秋娘的眉心跳了跳,难不成这一次来真的?
周南在外头张望了一会,确定沐飞花走了,这才快速转回房间。
“爷,您为何不提苏千户的事儿?”周南不解。
沈东湛捂着伤处,面色发白的喘着气,“你以为她真的是莽撞之人?我娘去了,第一时间会去见苏幕,毕竟你方才也说了,是我和苏幕联手,我娘太了解栾胜的多疑秉性!何况,齐侯府若没有两把刷子,栾胜怎么可能如此忌惮?”
“倒也是!”周南点点头。
沈东湛掀开被褥,当即下了床榻。
“爷?”周南骇然,“您这是干什么?”
沈东湛扶着床柱起身,“吩咐下去,准备出发。”
“可您的身子……”周南急了,赶紧搀住沈东湛。
沈东湛摇摇头,“没什么大碍,只要不动手,撑一撑还是没问题的。”
“我就知道,婶母一走,你也得跟着走。”顾西辞从外头进来,将一个小瓷瓶递给他,“这里面的药,能暂时稳住你的伤势,但也仅仅只是稳住罢了,三日内没什么问题。”
三日?
沈东湛接过,“够了!”
“路上小心,疗伤的药,我已经让刘徽抓好,到时候你带在路上,扛不住了就停下来煎一副,不要硬撑。内伤若不好好诊治,会变成陈年旧伤,到时候大罗神仙也断不了根!”顾西辞仔细的交代,“周副将可得仔细。”
周南躬身抱拳,“多谢顾公子!”
锦衣卫的人,是连夜出发,沈东湛无法策马,便坐在马车里,周南不敢大意,一直在车内陪着,生怕自家爷有什么闪失。
顾西辞站在城门楼上,瞧着冒雨离开的马队,撑伞的手,冰凉至僵硬。
“公子还不放心?”刘徽幽叹,“有侯爷夫人和沈指挥使在,这栾胜应该也没这么大的胆子,敢公然叫板吧?”
顾西辞喉间滚动,唇瓣都有些僵硬,可一字一句却何等清晰明了,“只怕她性子倔强,会为了我,在栾胜面前担下一切!”
“这是何意?”刘徽不解。
顾西辞红着眼,指关节泛着瘆人的青白。
雨夜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仿佛连周遭的气氛都变得诡异起来。
临时搭制的囚笼,苏幕就躺在里头,一动不动,若不是胸前还有所起伏,真真是与死无异,年修几番要靠近,都被栾胜的人挡开。
早前在南都,年修可以挡开这些人,如今……风水轮流转。
“爷?”年修低唤着,生怕苏幕真的睡着了。
这么重的伤,若是一不小心睡过去,说不定就真的……
“爷?”年修隔着一段距离,时不时的喊着,死死盯着苏幕,借着边上的火光,偶尔还能看到苏幕在眨眼,“爷,不要睡,别睡……”
睡着了,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栾胜下手太狠,尤其是这一次,往常也只是用刑,底下人知道苏幕的性子,最后的最后也都是点到为止,还会有幺姑赶紧帮着诊治。
可现在呢?
如同一滩烂泥似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雨势虽小,但苏幕伤重,哪里经得起这风雨冲浇?再这样下去,只怕命不久矣。
“爷,不要睡,熬过去……就没事了!奴才陪您说说话,您别睡,不要睡!”年修不敢停下来,只能一直絮絮叨叨的说着,他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可他很清楚如果放弃了,就真的没命了!
许是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黎明前夕,雨终于停了。
可下过雨的林子里,依旧阴寒瑟瑟,寻常人尚且寒戾不止,何况是苏幕这样……
“你们没看到,苏千户在颤抖吗?”年修死死攥着手中的披肩,“若是苏千户出了事,你们担待得起吗?督主虽然责罚了苏千户,可督主也说了,别让苏千户死了!你们都聋了?”
年修这一声喊,忠于苏幕的那些奴才,当下围拢上来,握紧了手中冷剑。
场面,即将失控。
“督主还在休息,你们也不想吵醒了督主,皆受责罚吧?”年修低喝。
众人僵持着。
不远处,沐飞花甩着手中的遮脸布,“这老不死的东西,折腾了我家湛儿还不够,居然还把湛儿的心尖尖也给折磨成这样?呵,今儿我不打得他鼻青脸肿,我就不叫沐飞花!”
“夫人,教训不是目的,眼下咱是不是先救人呢?”秋娘忙提醒。
沐飞花裹了裹后槽牙,“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也想救人,可这老王八蛋就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年轻的时候就心狠手辣,恶臭难当,如今怕是更不可能轻易放人,苏幕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所以他视苏幕为自己的所有物,如今湛儿动了他的人,这老变态还能放过苏幕吗?”
宁毁勿丢,栾胜那性子,沐飞花心知肚明。
“要么,我劫人!要么,杀了栾胜!”沐飞花裹了裹后槽牙。
杀栾胜是不可能,毕竟这老王八蛋功夫不弱,万一事败,皇帝那边正好有借口对齐侯府下手,会连累整个齐侯府。
秋娘叹口气,这事还真是不好解决。
谁都知道,苏幕是东厂的人!
沐飞花救苏幕,名不正言不顺,若是戳破她与沈东湛的关系,只怕苏幕会死得更快……
“那怎么办?”秋娘没辙。
沐飞花默默的戴上了遮脸布,“待会你就在这里看着,我进去狠狠的教训这老王八蛋,你假意去杀苏幕,懂我的意思吧?”
“假意杀苏千户?”秋娘先是一愣,俄而宛若醍醐灌顶,“明白了!”
沐飞花低哼,“看我怎么拆了他的骨头!”
音落瞬间,沐飞花纵身而起。
不过是一阵风的速度,沐飞花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进了栾胜的帐子。
守门的蕃子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里面便已经打了起来,等着他们转身往里冲,还没来得及喊出声来,身子就跟破布似的,被骤然震出的内劲,狠狠的摔出了帐子。
栾胜多疑,自然不会深眠,对于周围的一切,都是五感敏锐。
沐飞花一进来,他便已经察觉。
高手过招,招招凌厉,步步杀机。
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帐子忽然四分五裂,瞬时被强大的内劲撕成粉碎。
恰此时,另有一黑衣人从林中窜出,冷剑直逼囚笼中的苏幕而去。
“爷?”年修疾呼。
秋娘的剑气,登时劈碎了囚笼。
虽说栾胜重创了苏幕,可苏幕终究是东厂千户,岂能眼睁睁的看着外人刺杀而无动于衷?
刹那间,众人纷纷拔剑,直扑秋娘而去。
年修原也想往上冲,然则下一刻,忽然回过神来,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刺客身上时,赶紧转身抱起了苏幕,撒腿就跑回了帐子里。
这个时候,还管什么刺客不刺客的?
救人为上,救了再说!
“看好这里!”年修吩咐。
底下人颔首,也不管那边打得多厉害,先守住了自家爷的帐子再说。
年修手脚麻利,赶紧取来了药箱,“爷,撑着点!” 苏幕无力的睁眼,瞳仁略显涣散。
“撑着!”年修快速取了一枚丹丸,塞进了苏幕的嘴里,“爷,马上咽下去,快!趁着外头的人缠住了督主他们,咱们得了这空档,您得活下去!撑下去!”
时间紧迫,谁知道外头能持续多久?
若是督主回过神来,腾出了手,自家爷保不齐又得遭灾……
苏幕“咕咚”一声,将丹丸吞下,即便是进了帐子,亦是遍体生寒,眼皮子沉得睁不开,仿佛快要撑不下去了……
可是,爹娘血仇未报,她怎么甘心呢?
“爷,奴才跟您说着话,您别睡!”年修赶紧为其替换手腕上的箭伤。
只一眼,年修便愣了,二次开裂的伤口,尤为狰狞,又经过一夜的雨水浸泡,白肉外翻,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回过神来,年修忙为其上药包扎,眼角红得不成样子。
苏幕呼吸微弱,已然虚弱到了极点,但见她唇瓣微张,声音细如蚊蝇,“不要告诉……他们……”
年修手上的动作一怔,顿时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