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的瞬间,顾西辞自个都愣了,人在情急之下所做出来的,喊出来的,皆属本能,是藏在骨子里的东西。
血缘这种事,是一辈子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年修慌忙查看四下,所幸人都扑去救王氏了,注意力都在那头,倒是没人留心这边,真真是幸好!幸好!
“不喊我苏千户了?”苏幕面色发白,瞧一眼胳膊上的血口子。
暗色的血还在不断的往外冒,顾西辞手忙脚乱的撕下衣角,快速勒住她的血口子,先止血再说,免得血流过多而出大事!
顾西辞没有吭声,自个喊出声来的,这会要咽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我可是听到了。”苏幕低笑了一声。
顾西辞捧着她那条受伤的胳膊,“都受伤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毕竟,某人之前给我讲了个睡前故事,还骗了我不少眼泪,这笔账我可都记着呢!”苏幕忽然捏起顾西辞的下颚,冷冷的低哼,“亲兄弟明算账,敢骗我……就该明白会有什么代价!”
顾西辞挣扎了一下,下巴都被她捏红了。
可见,她认真的。
下手的力道,不轻。
“回头再找你算账!”苏幕低呵,持剑便往林深处奔去,“年修,看好他!”
年修的脚都已经迈出去了,又被自家爷给差了回来,闷闷的瞧了顾西辞一眼,应了声,“是!”
“苏……”顾西辞张了张嘴。
奈何,苏幕的速度极快,还不待他开口,她的身影已经没入了林深处。
“苏幕呢?”沈东湛及时转回。
顾西辞忙指了指林深处,“受了伤,追进去了!”
闻言,沈东湛面色陡戾,提剑疾追。
受了伤……
林深处,光线昏暗。
苏幕追到的时候,只瞧见地上倒着一具尸体,胸口扎着一支箭,箭羽上有血,多半是她方才甩出去的那一箭。
可地上除了一具死尸,似乎也没别的了。
不过……
苏幕蹲下来,瞧着树根底下的草丛里,略有些血色,当下凝眉仰头。
刹那间,寒光乍现。
冷剑自头顶贯下,若非苏幕反应迅速,只怕难逃一死。
苏幕纵身一跃,反手便是一剑。
冷兵器接触的声响,让满林子找人的沈东湛骤然顿住脚步,下一刻直奔此处而来,一颗心高高提起,满脑子都是顾西辞那一句:受了伤……
到底是东厂出来的,即便受了伤又如何?
只要还有一口气,苏幕就会拼尽全力,完完全全,如同杀人工具一般,动作依旧行云流水,干净利落,每一招每一式,皆不留余地。
东厂杀人,不需要手下留情。
不管对方是谁,能生擒最好,不能生擒……苏幕也不会放他逃出生天,敢对顾西辞下手,今儿不除,必会养虎为患。
苏幕出剑,几乎是玩命一般,对方很快就有些招架不住了。
别人出剑各自保留余地,也是因为贪生怕死的缘故,总归要给自己留条命。但苏幕不一样,动真格的时候,则是抱着必死之心……
冷剑脱手而出,苏幕纵身而起,一脚踹在剑柄上。
刹那间,鲜血迸溅。
冷剑穿胸而过,若非对方慌乱之中偏开了身子,这一剑足以穿心。
大概是真的怕了苏幕这不要命的打法,对方学了她一招,拔剑甩出,血色弥漫于空中,苏幕飞身握住甩来的剑,旋身便是一脚,将那人狠狠的踹出去。
人和血一道飞在半空,落地的时候发出震耳的闷响。
苏幕稳稳的站在原地,冷剑在手,血沿着剑刃徐徐落地,胸口血气翻涌得厉害,喉间满是腥甜滋味,即便如此,面上亦无半分动容之色,依旧是最初的冷冽决绝。
“五毒门的腌臜东西,也敢出来丢人现眼?”苏幕站在那里,低声冷呵,“趁早滚回你的老巢,让你的主子出来,省得我一次次的找。”
被苏幕这一剑、这一脚所伤,那人已然奄奄一息,勉力靠在树干处,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捂着血淋淋的胸口,亦止不住鲜血从指缝间往外涌。
事实上,苏幕也好不到哪儿去。
乍一眼,好似她压根没什么事,实则血气翻涌得厉害,压根迈不开步子,她只能站在原地,勉力保持着站姿。
“苏幕!”对方显然是认得她的。
想来也是,老对手了,怎么可能连自己的敌人都认不得呢?
“五毒门处处与我作对,与东厂作对,就该早早的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苏幕生生将喉间的腥甜咽下。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没能迈开步子,握剑的手有些轻颤,受伤的胳膊还在不断的往外淌血。
“苏幕!”沈东湛纵身落下。
在听到沈东湛声音的那一瞬,苏幕只觉得身上的气力骤然被抽离,登时倒在了地上。
“苏幕!”沈东湛面色大骇,在她倒下的瞬间,将她揽入怀中,一颗心已然跳出嗓子眼,“苏幕?”
苏幕面色发白,唇瓣略略发青,方才天旋地转,这会倒是清醒了过来,依在沈东湛的怀里,扭头瞧着远处那人,“杀了他。”
“你放心,交给我!”沈东湛原是想,先为她疗伤,可转念一想……苏幕拼了命的要了结那人,为的就是保全顾西辞,所以他现在能做的,就是不可以让苏幕的心血白费。
你拼了命要护着的人,我也会为之拼命。
沈东湛将苏幕抱到树下靠着,“等我!”
“小心!”苏幕喘着气。
五毒门的人,阴狠毒辣,不得不防。
沈东湛提着剑,朝着那人行去。
大概是知道自己死期不远,那人想要站起身来,奈何挣扎了几次未果,最后还是拼尽全力,扶着树干这才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去捡自己的那柄剑。
奈何……
剑还没能抓在手里,整条胳膊已被沈东湛齐根砍下。
刹那间的惨叫声,惊飞林中鸟,哗然声响,震彻苍穹。
沈东湛提着剑,面色竣冷,睨着倒在血泊中,额角青筋凸起,疼得死去活来的男人,紧了紧手中染血的剑。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她!
“沈东湛……”男人疼得眦目欲裂,“你锦衣卫什么时候,成了东厂的走狗?”
沈东湛不屑这些虚名,自然也不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她要你的命!”
只一句,手起剑落。
人头落地,鲜血迸溅。
沈东湛快速转回,疾步行至苏幕身侧,抬手便扣上她的腕脉。
然则下一刻,苏幕却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摇头,“没什么大碍,就是两毒相攻,以至于内息紊乱,否则就五毒门这些宵小之辈,如何能伤我?”
“两毒……”沈东湛面色凝重,“栾胜还没给你解毒吗?”
苏幕瞧着他这副眉头紧锁的模样,伸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头,“栾胜是什么人?他的毒是这么好解的?不过这样也有好处,偶尔的以毒攻毒,反而能保我周全,就像这一次。如果这一箭扎在顾西辞身上,他便会死!”
但她,不会。
“我带你回去!”沈东湛作势要抱起她。
谁知苏幕却拦住了他,面色虽然苍白,但眼神却很平静,“你附近找找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我总觉得这不是……不是首领,这人的功夫不对。”
见着沈东湛不动,苏幕叹口气,“查看完毕之后,让年修来接我,顾家军那么多人,平素佯装和睦倒也不会惹人怀疑,但你若是带我回去,这就说不过去了。为了你我的将来,先忍忍!”
不管什么时候,她永远都是这般清醒而理智。
“好!”沈东湛握了握她的手,“你顾自调息,我且四下看看。”
苏幕点点头,盘膝而坐,尽量稳住体内乱窜的真气,导气归元。
沈东湛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的望她,心疼得无以复加,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是这样,倔强着坚强吗?
想来也是,东厂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能有什么良善可言?
不过,沈东湛没有照着苏幕说的做,而是先去找年修,再带着周南等人,查看周围的境况。
顾西辞没想到,苏幕会伤成这样,几欲近前又不知该做什么,只傻乎乎的,直愣愣的站在原地,瞧着盘膝疗伤的苏幕,说不出一句话来。
年修在侧护法,隔了好一阵子,刘徽才护着夫人王氏赶到。
乍见这一幕,刘徽心里隐约有些愧疚,早些年听闻东厂那些事,他对这位苏千户很是憎恶,尤其是听说了她那些事儿,更是……
没曾想,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到底是误会这位苏千户了!
“爷?”周南一声喊,沈东湛疾步上前。
在一处断崖边上,隐约有血色残留。
“这地方可不像是交过手的样子,倒像是逃跑的时候滴落下来的。”周南环顾四周,“爷,怕是苏千户真的说准了,死的那个应该不是头头。”
真正的幕后黑手,应该是从这里跑了。
沈东湛蹲在断崖边,往地下看了两眼,忽然间纵身往下跳。
吓得周南厉声疾呼,“爷?”
“沈指挥使?”远远的,年修扶着苏幕站在那里,当下变了脸色,“爷?”
音落,苏幕抬手。
“沈指挥使不是莽撞之人。”顾西辞开口。
诚然,苏幕也这么觉得。
果不其然,转瞬间的功夫,沈东湛便已经从底下窜了上来,稳稳的落在了断崖边上,“这下面有根绳索,不过下半截被人砍断了,我没法下去。”
语罢,沈东湛疾步走向刘徽,“去拿绳索,派人下去看看,也许会有意外收获,且看看底下通往何处?”
刘徽也不犹豫,“是!”
这帮五毒门的人,经此一战,死的死逃的逃,眼下已经作鸟兽散,生擒的已经被很压住,死的到时候自有乱葬岗收容。
“这地方,他们定然是挑了很久。”顾西辞面色沉沉,“没想到居然会在断崖下……”
说实话,刘徽和顾西辞也没考虑到这一点。
谁能想到,这里还能藏着一手。
“爷,先回去处理伤口罢?”年修不关心其他,只关心苏幕的伤。
这一开口,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苏幕的胳膊上。
血是暂时止住了,但整条胳膊,半边身子都是血淋淋的,瞧着很是瘆人,足见伤势不轻,的确需要快些处置。
“走!”苏幕转身就走。
瞧着沈东湛那眼神,若她再逗留下去,保不齐他会做出苏幕事情来,说不定会直接扛着她离开,到那时候,怕是谁都会知道了……
先走为上!
沈东湛紧了紧手中剑,沉着脸紧随其后。
见状,周南喉间滚动,紧抿唇瓣,瞧着自家爷那神色,就跟天下人都欠了他钱似的,可不敢随便开口,否则一准得挨抽。
殡葬虽然被打断,但还得继续,顾西辞不可能回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苏幕和沈东湛离开。
馆驿。
苏幕靠在软榻上,瞧一眼坐在边上的沈东湛,不由的眉心跳了跳。这厮给他上个药,还能上得这么杀气腾腾的,倒也不易。
“我瞧着,还是出去为好!”周南睨了一眼年修。
年修愣了愣,氛围是不太对劲。
“走!”周南扯了扯年修的衣袖,二人蹑手蹑脚的退出了屋子。
这里面杀气太重,还是外面安全点。
袖子被剪碎,沈东湛瞧着苏幕血肉模糊的胳膊,一箭贯穿小臂,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更生猛的是,苏幕还当场拔了箭,以至于箭矢上的倒刺,又将伤口拉得更甚。
“要不要找纸笔画下来?”苏幕问。
沈东湛回过神来,面色更沉,在水盆里捏了帕子,神情专注的为她擦拭伤口,这暗色的血迹,是她中毒的象征,偏偏他又无能为力。
“这毒,你别想着解了,你一解……我就玩完了!”苏幕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毒象征着我对东厂的忠诚,是绝对不能擅自解开的,即便你有办法。”
那也不能解!
沈东湛抬眸看了她一眼,“我想了想,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自然!”苏幕回答,“五毒门这次是花了血本,牺牲了那么多人,估计是整个南都的五毒门门众,都冲过来了,眼下被打得七零八落,再想拧成一团,就没那么容易了。顾家军不会放过他们,一定会把他们赶尽杀绝。”
沈东湛丢下帕子,拿起了一旁的止血散和金疮药,“我说的是,你是故意为顾西辞挡这一箭。”
“嗤,疼!”苏幕倒吸一口冷气。
沈东湛手上的动作一顿,“弄疼你了?”
“嗯!”苏幕煞有其事的点头。
沈东湛:“……”
疼,是真的疼。
但是苏幕的疼,显然是为了转移话题。
她什么苦头没吃过?
沈东湛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盯得苏幕有些心虚。
“是、是有点疼!”苏幕抿唇,“不过,不是太疼,你也不用担心。”
沈东湛默不作声的为她包扎伤口,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以你的功夫,是可以躲开的。”
“他多半是要留在南都了,主持顾家,扶住顾家,而我们是要回殷都的,这一分别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会之期?”苏幕知道,自己绕不个他,老老实实的承认,“我就想着,在走之前给各自一个交代,而不是……不明不白!”
包扎完毕,沈东湛叹口气,“你知不知道,如果你身上的毒与这箭上淬的毒,不起反应,又或者两者相互融合,你可能会死!”
“委实没料到。”苏幕还真的没想到,箭上有毒这事。
所以这一次,纯粹是运气好。
“五毒门的事情,交给我。”沈东湛合上药箱,“回头,我让太医给你开个方子,药一定要吃,早吃早好。”
苏幕瞧着他,没说话。
“反对无效。”沈东湛补上一句。
苏幕:“……”
“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沈东湛将药箱放回一旁的柜子里,“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总觉得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到底哪儿不对劲,直到方才看到周南和年修出去,我便明白了!”
苏幕也觉得今儿怪怪的,与沈东湛的感觉一样。
“少了一个人!”沈东湛回头看她。
苏幕微微僵直了身子,“少了一个人?云峰?”
“没错。”沈东湛倒了杯水,回到软榻边上坐着,“顾西辞的身边,素来有人跟着,云峰与他形影不离,不管是在殷都还是在南都,你我可曾见他们分开过?”
苏幕摇头,“尤其是顾震出殡,这么大的事情,云峰不可能擅自离开顾西辞左右,按理说更该护着他家公子才是。”
两人面面相觑,各自沉默。
顾西辞,还有事瞒着他们……
“云峰?”苏幕沉吟。
这人看上去很是沉稳,跟在顾西辞身边,处事稳妥,瞧着也不像是奸人之相,应该不是背叛了顾西辞和顾家。
“此事,我来问。”苏幕道。
沈东湛敛眸瞧着她,“你确定要问?”
“猜来猜去多没意思,倒不如直接去问。”苏幕靠在软垫上,“人与人的信任,就是从猜测开始土崩瓦解的。”
人心,最经不起猜。
“你先养伤罢?”沈东湛睨着她的手。
苏幕皱了皱眉,就这么点皮外伤,没缺胳膊断腿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是,当着沈东湛的面,她倒是没表现出任何的不在意,相反的,托了托自个的胳膊,略带吃痛的叹了叹气,“真的该好好养伤了,疼!”
沈东湛抿唇,“这次是知道疼了,只是下回……不改!”
苏幕:“……”
果然,他是愈发了解她了。
沈东湛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让她能靠着自己,伸手为她掖好毯子,“好好睡一觉,什么事都等你休息好了再说。”
“这点小伤……嗯,该好好养着。”苏幕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下。
此前受过无数伤,但每一次都是自己舔舐伤口,默默的躲起来痊愈,从来不喊疼是因为没人会疼她,但是现在好似不太一样了。
“有人疼的感觉,好像还不错!”她靠在他怀里,低低的开口。
沈东湛伸手圈着她,愈发将她抱紧,只觉得心有余悸,若是那箭上的毒再烈一些,又或者与她体内的毒相冲,那么……此刻他抱着的,恐怕就是冰凉的尸体。
不敢想!
沈东湛越想越后怕,想得心肝都疼了。
直到天色暗下来,顾家那边的殡仪才算彻底结束,顾震的灵位入了祖宗祠堂,此生也算是彻底落了幕。
顾西辞拖着疲惫的身子,送了王氏回她自个的院子,接着遣了刘徽退下,让顾家军继续追查五毒门的门人下落。
兀自踏入房间,顾西辞的眉头陡然拧起。
内屋,正溢着浓郁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