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睨一眼自己的手中剑,“与其说是救我,不如现在就求饶,兴许我能看在顾家的面上,饶你一命。”
顾西辞原是有些惊慌,但转瞬间又平静了下来,尤其是对上她无温的眸,竟是挽唇浅笑,“所以,只要我是顾西辞,苏千户就不会杀我。”
诚然,如此。
苏幕也只是吓唬吓唬他,真的要杀了他,东宫太子会追查,顾家也不会饶了她,到时候会给东厂惹来灾祸。
她,没那么蠢。
然则,寻常少年人都会惊惧的事情,到了顾西辞这里,居然不管用,这倒是让苏幕有些暗暗吃惊。
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还是少年人有备而来,筹谋已久?
“东厂神通广大,苏千户应该查过我了,不是吗?”顾西辞依旧保持着微笑,“幼时养在山上的道观里,十岁才回到顾家,我师父呢会一点歧黄之术,平素也会给山下那些百姓赠医施药,我耳濡目染,还算懂得一些!”
他看她时,眼底的光太过明亮,让苏幕觉得很是刺眼。
“这个理由,还不够吗?”顾西辞问。
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捏着她的剑身,然后推开了剑,动作很是轻柔缓慢,亦是那样的不卑不亢,自然到了极点。
他,早就料准了苏幕不会杀他。
不,苏幕是想杀了他,任何可能威胁到她的,她都会先下手为强,奈何顾西辞的身份搁在那儿,她不得不放过他。
“想让一个人消失在殷都,有很多种方法。”苏幕一个反手,冷剑归鞘,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哪怕你是顾公子!”
顾西辞伸手抚过脖颈,一道细细的血痕,皮破见血,但不致命。
这才是苏幕,东厂的二档头!
“能看出别人看不出来的东西,也算你有本事。”苏幕余毒未清,这是事实,但已经回到了殷都,并不影响她分毫。
事实上,连栾胜都没瞧出来。
“五毒门的东西,最是邪恶万分,还是小心为上。”顾西辞瞧了一眼桌案上的盒子,“苏千户动手,是因为我撒了谎的缘故,对吗?”
苏幕目色寡淡的瞥他一眼,“顾家可没什么祖传的方子,对付五毒门。”
“清心丸是师父给的。”顾西辞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师父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终究是要防着点。”
苏幕没吭声,她就是那头虎,纵然人无伤虎意,只要威胁到东厂,都会被铲除。
这该死的世道,没有无辜不无辜。
弱肉强食,生存法则罢了! “苏千户为何会和五毒门扯上关系?”顾西辞不解的望她。
苏幕拿起盒子,“多谢顾公子美意,苏幕还有要务在身,不便久留,告辞!”
“不着急。”顾西辞道,“说好是请苏千户吃饭,苏千户怎么能先走呢?”
说话间,店小二已经端着菜进门。
上的,全部是素菜,清淡雅致。
这些日子,苏幕有伤在身,的确吃得很清淡。
瞳仁微缩,她挑眉看他。
顾西辞温和浅笑,这人似乎永远都只有这样一副容脸。
苏幕心头发冷,绵里针,笑里刀,他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紧了紧手中剑,苏幕转身就走,“顾公子慢用!”
这一次,顾西辞没有拦阻,只是静静的望着她离开房间。
年修急匆匆的进门,取了大氅,疾步跟上。
须臾,云峰进门。
“公子?”
瞧着一桌子的菜,顾西辞眉心微蹙,唇角依旧带着笑,“倒是真的可惜了。”
苏幕出了佛笑楼,便回了苏宅,直接去了药庐。
恰逢李忠在院子里晒草药,今儿天气好,风大阳光好,晒一晒免得发霉,见着苏幕立在门口,当即愣了一下,“千户大人?”
年修知情识趣的退到院门外,在外头老老实实的守着。
“忠叔。”苏幕近前。
李忠神情骤变,慌忙瞧着周遭,“怎么了?”
“帮我看看,这个东西!”苏幕将盒子递过去,里面装着顾西辞给的清心丸,“我想知道,这东西是不是真的能解五毒门的毒?”
李忠点点头,擦了手接过盒子,“我先看看,你莫要着急,出了结果立刻告诉你。”
“嗯!”苏幕点头。
顿了顿,李忠近前,低声小心的问,“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你甚少穿得这样厚重。”
“有点冷而已。”苏幕说,“不打紧,倒是忠叔,有消息吗?”
李忠摇摇头,“还是没有,茫茫人海,哪有这么容易找得到?何况,还得避着点那些人,更是难上加难。”
苏幕也知道,太难。
“再难,也得找。”苏幕深吸一口气,“忠叔,问个问题。”
李忠点头,“你说。”
“江湖上有没有人武艺卓绝,善易容,且惯用鹤顶红?”苏幕问,“你且想仔细,再回答我,这答案对我很重要。”
闻言,李忠紧了紧手中的盒子,细细的想着,“江湖上能人异士甚众,不乏武艺卓绝,善易容之辈,若真的要论就起来,当属数十年前就失踪的那位高人,这人神出鬼没,我当年也只是听得其名,不曾见过真容。”
“失踪数十年,可能性不大。”苏幕摇头。
李忠又道,“据说这人是因为江湖仇杀,导致生死不明,下落成谜,其自创门有三位嫡传弟子,后来也都消声觅迹了。”
“三个?”苏幕的眉心狠狠皱了皱,“还活着吗?”
江湖上的人和事,还真是不好说。
“不知道。”李忠也不知道,那三个嫡传弟子是否还活着,“千户大人为何问起这个?”
苏幕面色凝重,“我觉得,有人跟着我!从定远州跟到了殷都,一路尾随我杀人,所用皆是鹤顶红,不知道是何用意?”
“鹤顶红这东西,早些年被朝廷禁止,宫里尚有存留,为皇室所用,药铺里是绝对不可能买到,除非自己做。”李忠解释,“若是惯用鹤顶红杀人,那就说明他懂得医道。”
苏幕侧过脸瞧着他,“这些日子一直病着,有些事忘记告诉你了,半道上救回来的女子,名唤舒云。”
“我还觉得奇怪呢,只是没来得及问你,怎么平白无故的带着陌生人回来?”李忠不解,然则这话刚说完,他自己还愣了一下,“你说,舒……”
苏幕勾唇,“她爹,舒怀远。”
李忠猛地僵在原地,下一刻,眦目欲裂,“舒怀远?真的是舒怀远吗?人在哪!”
“据说是死了,但我觉得他那么狡猾,不可能会死,所以就把舒云留下了。”苏幕摁住他剧颤的手,“忠叔?”
李忠红着眼,“这混账东西,总算出现了。我就知道,他一定没死!”
“没见着人,不知道是不是他,你先别激动,都已经等了这么多年,还在乎眼下吗?”苏幕叹口气,平静的拍着他的手背,“有舒云在我手上,他若活着一定会出现。”
李忠别开头,半垂着脑袋,“我老了,还不知道能活多久,若是在有生之年不能手刃恶人,怎么对得起老爷、夫人的在天之灵!”
“舒家被灭口,眼下只剩下舒云,我会把她送过来跟着你,这丫头懂得不少医理,你且帮我看着她,莫要露出马脚。”苏幕叮嘱。
李忠点点头,“你放心,她是她,她爹是她爹,何况你也说了,没见着人……时间无奇不有,同名同姓也不一定。”
“是这个理儿。”苏幕深吸一口气,“我走了。”
出了门,回了暖阁。
苏幕解下大氅丢给年修,顾自立在暖炉前烘着手,“这么多年不曾冷过,今年春日倒是奇怪得很,居然会觉得冷。”
“是您伤得太重。”年修道,“又不肯好好休息。”
苏幕没说话,神色凝重。
“爷,那顾西辞真的那么神?看您几眼便知道,您身上余毒未清?而且还知道这毒,出自五毒门?”年修狐疑的问。
苏幕抬眼,“不是消息灵通,就是医术精湛,身为妾室之子,幼时被弃之道观,如今想要出人头地,倒也是无可厚非。” 顾西辞为顾震妾室之子,而这妾室身份卑微,原是府中一个奴婢,因为顾震酒后失德而怀了孩子,才会纳入顾家为妾。
妾室生下孩子,一直身子不适,又加上正房容不下他们母子,顾震便将二人送去了道观寄养,算是眼不见为净。
后来,将、军、夫人离世,顾震便将顾西辞母子接回顾家教养,彼时……顾西辞正好十岁。
三年前,顾西辞的母亲去世。
现如今,守孝三年已满,他便来了殷都赴试。
说是赴试,其实也算逃离顾家,没有温情、没有身份地位,偌大的将、军、府,对他这样的妾室庶子来说,唯有折辱。
秋试若能拔得头筹,入仕为官,是顾西辞最好的一条路。
他,别无选择。
“如此说来,他故意讨好爷,是为了以后能在仕途上走得一帆风顺。”年修恍然大悟,“只不过,这人醉心名利,是小人无疑,您可得小心。”
苏幕自然会提防着,不是阿猫阿狗,都能蹭上东厂这条大船。
“让舒云去药庐,以后她就跟着李大夫。”苏幕开口。
年修行礼,“奴才明白!”
然则片刻之后,舒云却红着眼过来了。
“大人!”舒云跪地磕头。
苏幕正翻着书,立在窗口位置,听得动静,淡淡然回头睨了一眼,“让你去药庐是为你好,东厂不留废物,多跟着李大夫学学,来日若能学以致用,便不算白来东厂一趟。”
“大人!”舒云抬头,“奴婢想跟着您!”
苏幕“吧嗒”合上书册,“那你且告诉我,自己有什么本事,除了那点皮毛,你还会什么?别跟我说,你能替我卖命,我苏幕只要开口,多得是人……替我去死,不差你一个!”
舒云哑然。
“没有本事,就别嚷嚷,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了,你的一无是处。”苏幕随手将书册丢在一旁的案台上,抬眸冷睨年修,“这点事都办不好,你怕是真的废了!”
年修扑通跪地,“奴才该死!”
“滚!”苏幕不愿再多说废话。
舒云只说了一句,就被堵得哑口无言。
年修将其拽出了房间,“现在死心了吧?”
“嗯!”舒云点点头,“我会去药庐,跟着李大夫好好学。”
年修如释重负,不走这一趟,这丫头总是不死心,时不时窥探这里的动静,奈何他们又不能杀了她,毕竟她的作用还没发挥,死不得!
傍晚时分,外头来了消息,说是找到那个失踪的狱卒了。
苏幕赶过去的时候,人已经从水井里打捞上来了,底下人掀开白布的时候,她瞧了一眼,尸身已经泡得面目全非,浑身浮肿。
“确实是他!”底下人很是肯定回答,“胼胝。”
苏幕皱了皱眉,“是怎么发现在水井里的?之前,不是找不到人吗?”
“第三次来的时候,发现水井口有脚印。”底下人回答,领着苏幕近前。
火光下,水井的边上确实有个脚印,很新。
“前两日下过雨,这脚印带着泥渍。”底下人解释,“所以咱们怀疑,这人是前两日就被杀了,然后丢进了水井里。”
年修皱了皱,“也就是说,凶手筹谋杀死二皇子,已经很久了?”
“是抛尸!”苏幕环顾四周,“附近找找有水的地方,这里不是杀人之处。”
年修诧异,“爷,何以见得?”
“前两日是下过雨,所以鞋底有泥渍很正常,但是……”苏幕蹲下来,轻轻吹了一口脚印,“让人试着蹲在这里吹两天,看看这脚印还能不能如此清晰,连鞋底的花纹都能印得,跟刻上去似的?”
年修愣怔了片刻,“假的。”
“找!”苏幕一声令下。
蕃子们开始在附近查找,但凡有水的地方,都搜得格外仔细。
苏幕蹲下,年修慌忙掀开覆尸白布,眼下天气寒凉,尸体虽然腐败,但也不似夏日般的恶臭,还算能忍受。
“尸身没有外伤,的确是被淹死的。”随行的蕃子忙道,“咱们检查了一遍,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这套衣裳。”
狱卒的衣裳。
这是为了证明他的身份。
又或者,是挑衅。
“抬走!”苏幕起身,进屋。
这人独自居住,屋子里乱糟糟的。
半截蜡烛点着,火光微弱,屋子里略显阴暗。
“爷,都翻遍了!”年修道,“屋子里什么都没有。”
苏幕问,“有找到银子吗?”
“半个铜板都没有。”年修回答,“穷得连叮当都不响,除了他身上那套衣服,屋子里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诚然,如此。
“这人生前,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身为公门之人,一人寡居,能穷到这种地步,真是不容易。”年修感慨。
苏幕环顾四周,朝着后门走去。
后面是个小院子,瞧着很是简单,一眼就看到边儿了。
“那边有个地窖,藏着一些红薯和两坛酒,别的什么都没有。”年修指了指不远处的地窖口。
一块木板覆着,便算是地窖的门。
上窄下宽,下地窖得用梯子。
苏幕近前。
“打开!”年修开口。
两名蕃子上前,快速掀开了木板。
然则下一刻,耳畔骤闻“嗖嗖”声。
苏幕当下抬头,暗处两道火光,直奔地窖口而来,速度之快,猝不及防。
“闪开!”苏幕厉喝,拂袖间,震飞两名蕃子,旋身而起,指若鹰爪,当空钳住两支火羽箭,狠狠丢弃在地。
纵身稳稳落地,苏幕杀气腾然,“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