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脚步踩在钢铁甲板上,金属质感声音响起;
看着高大的烟囱矗立,冒着黑烟,有一种阳刚而邪恶的美感;
走到船舷,扶着胳膊粗细的钢管护栏,往后看,蔚蓝的大海被强劲有力的叶轮,划出一道白色的痕迹……
再看张镇挑选的那些精锐战卒,一个个站得笔直挺拔,目光坚毅锐利……
一切都有一种磅礴的、暴力的、坚挺的美感,这于这对于看惯了大明疲弱、阴柔、萎靡风气的皇帝来讲,带来的冲击感确实很强……
“真的不可思议啊……两年多以前,众卿与朕一样,认为钢铁这东西最多也就能打造刀剑,铸造笨重的大炮……
现在看到钢铁居然造出了这种庞然大物……
镇儿,真乃天人下凡啊!”
“臣不敢当……”
大明的官吏,大部分人还停留在“金石之类遇水而沉”的认知阶段,现在骤然看到着巨大的钢铁玩意,就这么快速地行驶在海面上,简直有种做白日梦的感觉……
“……钢铁之所以能付在水面上,是因为这东西是空的,排水体积大,浮力就大……诸位要是不信,回家找个铜盆,试试看能不能浮在水上……”李东阳现在自动转化为科普讲解员了……
真是一个活到老学到老的典范啊,长个脑子,一直能保持是自己的,这对大名读书人来说,不容易啊!
众人根本听不同,李东阳只要用浅显的举例,让他们有个直观印象……
即便这样,还是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深深无力感………
皇帝一行被带到了穿最底层的锅炉舱、动力控制室参观,众人见识到了烈焰熊熊的锅炉、巨大的机械臂、大小不一的传动齿轮……
张镇耐着性子,跟皇帝讲了一下蒸汽动力如何传动到船底部的叶轮,划水给船提供动力的过程……
“……你的意思是,你从烧开水的时候,蒸汽顶开了水壶盖,就一路想到了造出这么复杂蒸汽机船?天啊,这天下其他人为何想不到呢?”
“万岁,还有更牛的,这人叫牛顿,据说一个苹果从树上落下来砸了他的脑袋,他就追着苹果为什么会落下这个问题,推算出了万有引力定律,这东西连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都能计算……这才叫牛啊!”
“这姓牛的,确实牛!怪不得人家姓牛呢!”
张镇被皇帝的话,逗得哈哈笑了……却笑得众人一阵懵逼,也都尴尬地笑了……
“……万岁,所以说,镇南侯开创的镇国科技大学,教会人的才是真正的格物致知,您瞧格一个茶壶盖被蒸气顶开,得出的奥义,就能造这种厉害的船;格一个苹果为何会落下,就能推演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
这是何等真实有用的学问啊!
这比作一篇花团锦簇,却百无一用的文章,有用多了!
想要更多的这种利器造出来,想要驾驭万物而为我所用,想要真正缔造强盛无比的大明,就需要更多的学子才俊,去钻研这种学问!
镇南侯有这样神鬼莫测之学问,随便拿出一样,都能价值连城,何其宝贵!
他却能敞开了让大明学子前往镇国科技大学求学,这是何等心底无私、拳拳忠义报国之心啊!
万岁,臣恨不能年轻三十岁……罢了!
臣已经决定,我李家族人,但凡求学,再也不以四书五经为本,八股取士为目的了!求学报国,从振国科技大学始……”
李东阳最近,已经彻底转变了思想,他着实被李兆番带入门了……
皇帝也被李东阳这一番话震惊到了……
“卿家的意思是……八股取士不可取了?现在要以镇儿的学问,作为国之本?”
“臣不敢妄议国策,不敢妄议圣人学问……臣只是从自己推开想到了这些……说实话,臣现在觉得,自己空有满腹经纶,不知道这些到底于国有何益处?
能富民,还是能强国?
难道十年寒窗无人问,学到这些,就是为了做做文章,写写文诰?
有人说,这些为了修身养性,为了教化百姓……
万岁您只要随便动一动手,随便抓几个官吏,臣敢保证,十个出来,八个是都能沾上贪赃枉法!
焦芳那样的人,也是大学士……
这些人能中了进士,修身了吗?养性了吗?
再说教化百姓……天下百姓八成吃糠咽菜,低头在土里刨吃的,斗大字不识一个,他们与教化何干?忠孝仁义这些东西,其实百姓还是知道的,这是百姓之间代代相传、口口相传的做人根本……
那些连正眼都不瞧一下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百姓的读书人,他们会屈尊去百姓中间教化百姓?他们一定害怕辱了他们的斯文、脏了他们的衣衫和眼睛……
他们骑在真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头上,吃他们,喝他们……
但教化于百姓,根本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所以,臣读过的这些经义,不过是士绅爬上高位,获取利益的垫脚石而已!”
刚才还和谢迁妥协和解的李东阳,看到了这巧夺天工的船,联想到儿子教给他的精妙学问,一时间激动起来,喋喋不休,口无遮拦,又说了这一堆……
这一下,谢迁、王鏊这些纯文人不依了……
“李东阳,你难道不是靠着读书、靠着八股取士才有今天的吗?你怎可数典忘祖,在这里大放厥词?”
谢迁这句话,可谓十分不客气了!
“于乔,不要激动……”
“是你在激动!”
“好吧!我承认可能有些言辞过激……可你去百姓家里看看他们家徒四壁的陈设,吃吃他们陈米混着红薯做出来的吃食,闻一闻他们老弱病残常年卧病的屋子里那股腐朽的霉味儿,你就明白我们这些人这些年来都干了些什么!
不用去贫瘠偏远、流民遍地的其他地方,那些地方很多人吃草根树皮呢!
你除了京城,随便去几个佃户家里,看看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你走访百余户,要是八九十户不是我说的这样,我李东阳任你处置!
完了,我们再讨论这个事!”
王鏊诧异道:“李公难道走访了百余户,看到了这样的结果?”
“何止百余户,我走访了千余户……心凉透了!
犬子兆番一句话惊醒了我,他说,父亲你不要沾沾自喜,大明远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看到的民,其实是你愿意看到的民,说白了他们是骑在真正的民头上的那批人!不信你出京城,去看看真正的佃户,就知道了……
然后,我就找时间,乔装成一个走方郎中,用了几个月时间,走访了千余户佃户……
说实话,我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们曾经标榜的弘治中兴,其实根本不存在!
最近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是我们不勤奋吗?没有绞尽脑汁去施善政吗?到底那一步错了?
兆番告诉我,我们的善政,不过是坐在干净舒适的屋子里,吃着可口的饭菜,想象出来的!与那些真正吃糠咽菜的佃户,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皇帝摸索着到处坚硬的钢铁,感慨道:“爱卿所思所想,也是朕近日所思所想啊……再这样下去,积弊不除,天下纷纷,到处都将变成南赣那样了!
谢卿,学学宾之,文章当然要作,但不能只在书斋里做,埋首故纸堆,百害而无一利!”
张镇在一旁有点懵,好好的看着船呢,怎么就扯到这事儿上去了?难道一直以来,你们都是聋子瞎子吗?时至今日才发现这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