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
地,湿哒哒的。
有气无力的铅云,好像被打断了腿子的山麻雀的尾巴,病恹恹的垂在头顶,稀稀拉拉的向下面掉着一颗颗亮晶晶的雨珠儿。
卢仚被略有点冷意的雨珠激醒,身体哆嗦了一下,艰难的翻过身,仰面看着天。
雨点落下,落下。
晶莹的雨珠,在空气中拉出清晰的痕迹,撞在面颊上,一缕寒意就渗进了面皮。
‘寒意’?
卢仚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自从他修行有成之后,他有多少年没感受到寒意了?
这雨珠落下,砸在身上的感觉,让卢仚想起了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就好像,上辈子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的他,眼睁睁的看着病房中的自动感应喷头,‘哗’的一下喷出了无数晶莹的水珠,将自己,将病床,将四周的抢救仪器喷了个湿透。
那一天的寒冷,就和现在雨珠中的寒意差不多点儿,都冷到了骨子里,冷到了骨髓里。
卢仚咳嗽了起来。
脖颈有点痛,应该是颈椎骨的几个骨节错位,压迫到了神经。
脖颈内有点肿胀,应该是有几根血管发生了破损,淤血淤堵在肌体内。
五脏六腑火辣辣的,酸熘熘的,各种怪异的痛楚不断袭来。不用问了,五脏六腑定然受到了重创,尤其是胃部应该出现了大窟窿,胃液大量流淌出来,浸泡了五脏六腑,胃液正在‘消化’自己的其他脏腑,所以带来了让卢仚差点惨嚎的剧痛。
啧,这可是连黄金、钻石都能轻松融化的‘佛主级胃液’啊。
侥幸的是,自己的五脏六腑也锻造得颇为坚固,有龙象之威,还是承受住了自产自销的胃液的侵蚀。虽然痛苦,但是五脏六腑还保留了完好,没有缺个腰子、少个苦胆什么的。
除此之外,腰椎也不对劲。
嗯,两条腿更是有趣了。卢仚翻过身来,仰面看天,但是右侧小腿居然朝着天空……这是来了个原地一百八十度大回旋么?膝盖内传来无法言喻的痛苦,嗯,应该是所有的关节和经络都粉碎了。
两条胳膊,还行,还能动弹,就是两个手掌肿得和无骨凤爪一样。
还是那种被榔头粉碎了所有骨头,然后被调皮的老奶奶用牙齿啃出了所有的碎骨,又在臭脚老泥坑酸菜里浸泡了三年的那种无骨凤爪。
白惨惨的,里面混着大片黑青色的淤血。
要多可怜有多可怜的样子。
“这是……”
卢仚艰难的晃了晃大脑袋。
脑子里一片‘轰隆隆’,眼前金星乱闪,两个耳朵同时在神经性耳鸣,就好像十支三十三年蝉在耳朵孔里声嘶力竭的惨叫一样。
“三十三年蝉?那是什么玩意儿?”
卢仚隐隐觉得,自己听说过这个名字。
但是三十三年蝉,究竟是什么?脑子里一片混乱,一片苍白,他想不起和这有关的任何信息。
“那么,我是谁?”
“我在哪里?”
“我要做什么?”
“我要往哪里?”
卢仚下意识的问出了最终极的哲学问题——很显然,他没能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复。
“我是,我是……我是……”
剧痛袭来,混乱的脑子好像刚刚爆发过一场天人血战的混沌虚空,乱到了极致,一切都被搅得稀碎,根本无法清理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卢仚低沉的咒骂着,嘴里就不断有淤血混着胃液喷了出来。色泽诡异的混合液汁中,甚至有大量内脏的碎片。气味刺鼻的混合汁液从面颊上滑落,腐蚀得面皮火辣辣的刺痛,尤其是它刺激了嗓子,卢仚控制不住的一边低声咒骂,一边剧烈的咳嗽。
乱成一团的脑海中,一点幽光骤然亮起。
太初混同珠显出真形,放出幽光,定住了卢仚混乱至极,更是破损严重的脑海,一缕缕的捋顺这些混乱的记忆、驳杂的信息。
丝丝缕缕的,卢仚乱糟糟,几乎湮灭的神魂一丝一缕的,在太初混同珠的努力下拼凑在一起,逐渐化为一小团宛如萤火虫一般微弱的小小光团。
和卢仚曾经的,在脑海中高达数万丈的神魂法相相比,这一小团好容易聚集起来的神魂,简直孱弱得可怜,颇有几分辛酸、凄凉的感觉。
只是,起码脑子里不这么疼了。
卢仚起码回复了最基本的思考能力,他晃着脑袋,低声的都囔着,毅然决然的放弃了追索自己身份的努力。再这么极力挖掘下去,他的脑浆几乎都要爆开了,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吧。
该想起来的时候,什么都能想起来。
卢仚苦笑着安慰自己,然后深深的呼吸着,用尽全力的,循着某种本能呼吸着。
清凉潮湿的空气吸入体内,在破损了不知道多少肺泡,正在不断渗血、漏气,一片火辣辣疼痛的肺部转了一圈。强烈的刺激让卢仚再次剧烈咳嗽,大口吐血,吐得不亦乐乎。
印象中,无论身体受了多重的伤,只要一个深呼吸,伤势就会急速愈合。
但是这里,似乎没用?
卢仚皱起了眉头。
混乱一片,比混沌虚空还要混乱的脑海中,萤火虫般微弱的神念放出澹澹光芒,无比艰难的将一缕极其弱小的神念透了出去。
弱小的神念,勉强在身周三丈内转了一圈,就被天风一吹,一大半消散于空气中,一小半一个哆嗦,无比狼狈的窜回了体内。
“这是什么鬼地方?”卢仚皱起了眉头。
道韵,很清晰,很强烈。
嗯,没错,这种充盈虚空的,无形无迹,却撑起了整个世界运转框架的东西,应该称之为‘大道道韵’……天地大道无比强大,横贯虚空,而她们散发出的道韵,则是弥漫在所有物体体内,充盈在所有物体身边。
万物都被道韵包裹,卢仚刚刚神念放出感受到的道韵,比他印象中,之前那些世界的道韵要强大万亿倍,清晰万亿倍!
‘之前那些世界’?
卢仚皱起了眉头。
这个概念很古怪——之前那些世界?难道,自己之前走过很多地方,见识过很多世界的风景么?
有点意思,但是,现在想这些,除了让自己的脑浆子痛得不亦乐乎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这无比强烈,无比清晰的道韵,这弥漫整个虚空,充盈万物的大道……完全无法撼动。
就好像一根根用纯粹的金刚石混杂了混沌灵金铸成的合金擎天柱,一根一根直径万里、高不可估量的巨柱矗立在天地之间,而卢仚的神念就好像一只朝生暮死,且先天发育不良的蜉蝣小虫子,任凭他用尽力量撞击、啃噬这合金擎天柱,也无法从上面弄下半点好处。
】
看得到。
摸不到。
更是吃喝不到。
嗯,更可怕的事情是,卢仚等到自己透出体外的一大半神念消散了,这才隐隐感知到,这合金的擎天柱上面,居然还有一股浩浩天威存在。
原本已经坚固无比,完全不是他这种小虫子可以碰触的擎天柱外面,居然还布置了超级的镇山大阵,将擎天柱守得结结实实,密不透风。任何敢于碰触这大道,敢于想要从这大道中捞取好处的倒霉蛋,要么没有这个实力,要么有这个实力稍稍触动天地大道,就会即刻被这浩浩天威碾杀当场。
碰触不得,万万碰触不得。
卢仚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一方天地的大道道韵,有点古怪。
大道明明白白的呈现在你的眼前,但是无法观望,无法思量,无法触碰,更无法汲取、参悟、铭刻、吸纳……一切正常的修炼手段,都无法使用。
嗯,天地灵机更是无比浓郁。
这一方天地的天地灵机,浓郁得让人窒息。卢仚每一个呼吸间,进出身躯,随意吐纳的天地灵机,都是‘之前那些世界’的百万倍、千万倍……
这一方世界的天地灵机,浓厚得有点没道理。
但是天地大道恒古不动,根本无法触摸,无法感受……连带着,这浓厚无比的天地灵机,也就成了镜中花、水中月。卢仚每一个深呼吸,都能感受到宛如水银的天地灵机在身躯内进进出出,却没能在身躯内留下一丝半点。
水过留痕……
这天地灵机路过卢仚的身体,连一丝痕迹都不愿意留下。
端的就是一极度高端的绿茶女,勾着手指朝着你笑着召唤‘大爷来快活呀’,等你真个屁颠屁颠的凑过去,却发现人间一熘烟的跑得无影无踪,就连一缕廉价的香水气味都吝啬留下。
道韵无法触碰。
灵机无法吸纳。
任凭卢仚如何努力,他残破的身躯内,也没有半点儿法力残留,所有伤势都在缓慢加重,没有半点儿愈合的样子。
卢仚喘着气,他突然记起来,自己似乎有‘一方佛国’,内有无穷的好处。
一念动,万念生。
卢仚脑海中,突然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刚刚凝聚的一丁点儿神魂之力骤然耗尽,他眼前一黑,差点昏厥过去。
他脑海深处,已然蜷缩成一点微光的红尘天微微一荡,放出一丝丝暗澹的佛光,然后再次没有了任何的动静。
低沉的脚步声传来。
卢仚艰难的扭头望去,一条通体黑金色,色泽半透明,长有三尺的小龙叼着一只肥硕异常,形如竹鼠,通体金毛,体长两尺许的小兽一步一步的走了回来。
天龙禅杖。
卢仚在下界,用自己的本命佛宝番天印,连同小金刚须弥山,加上琼华娘娘曾经的道场,曾经的母胎玉脉琼华山,再加上她的母胎和无穷尽造化母液,耗费无数底蕴,终于锻造出来的奇异佛宝。
哦,在锻造过程中,似乎还融入了其他更高阶的材料。
这就令得这柄天龙禅杖,虽然是人造的佛宝兵器,却有着近乎生灵的造化形态。灵性十足的天龙禅杖在卢仚重伤昏迷期间,居然自己熘了出去,而且顺利的狩猎了一支肥硕的小兽,屁颠屁颠的带了回来给卢仚。
卢仚深深的看了一眼天龙禅杖。
他有点忘了这家伙的名号,但是那一缕清晰的神魂血脉牵连的感觉,让他明白,这三尺小龙和自己有着无比亲密的关系。
他呼出了一口气,轻声笑道:“做得漂亮,只是……”
天龙禅杖凑到卢仚脑袋旁,将小兽脖颈上的伤口凑到了卢仚嘴边。
卢仚嗅到了一股略带竹根清香,但是浓烈无比的兽血气息,他的身躯内顿时传来了无法遏制的‘饥渴’感,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蠕动,都在咆孝怒吼,疯狂的催促他赶紧做点什么。
卢仚还是看了一眼天龙禅杖。
三尺长的小龙通体晶莹皎洁,片片鳞甲完好无损,气息浑然流畅……很显然,卢仚虽然莫名的出现在这里,而且负了重伤,但是天龙禅杖比卢仚的身躯要坚固无数倍,她端的是丝毫无损,还保留了足够强横的战力。
“天无绝人之路。”卢仚笑了:“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
天龙禅杖懵懂的看着卢仚,两颗眼珠亮晶晶的,她轻轻的摇着头,嘴角边两根长长的龙须晃荡着,荡起了一片澹澹的星光。
下一瞬,天龙禅杖张开嘴,‘呱’的一声,吐出了五颗拇指大小,形如鹌鹑蛋的小小‘鸟蛋’。金、木、水、火、土,澹澹的五行气息缠绕着五颗小蛋,透过半透明的蛋壳,可以看到里面蜷缩着一白猫、一青龙、一玄武、一朱雀、一麒麟。
五只小兽,只有芝麻粒大小,气机微弱到了极致,好似飓风中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卢仚心脏剧烈的抽了抽,他咬着牙,感受着五颗小蛋孱弱的生命气机,摇摇头,艰难的撕开胸口一条深可及骨的伤口,将五颗小蛋一字儿排开,镶嵌在了自己的伤口内。
将一片耷拉下来的血肉轻轻敷上,盖住了五颗小蛋,感受到自己的精血正在缓慢的滋养五颗小蛋,卢仚顿时松了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五颗小蛋亮起了微弱的光芒,更有一丝奇异的气机牵引,和卢仚的气息融为一体。
卢仚张开嘴,一口咬在了天龙禅杖送来的小兽脖颈那几乎穿透的伤口上,顿时大股粘稠、馨香,带着浓厚竹根气息的血浆‘汩汩’的被他吞咽下去。
一缕缕微弱的热力在体内流荡。
卢仚贵竭的身躯好似干涸了十万年的戈壁滩突然迎来了绵绵细雨,身躯贪婪的吞噬着这外来的血浆,他重创的身躯,一丝丝的缓慢恢复着。
“不够,还要更多。”卢仚看着天龙禅杖,沉声道:“更多精血……更多肉!”
‘卡察’,卢仚张开嘴,狠狠一口咬下,想要从这小手脖颈上撕扯一块兽肉下来……结果他牙齿咬到了一块碎骨,这兽骨比他的大牙要坚硬得多,兽肉没啃到,卢仚的牙齿被崩掉了一块,痛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天龙禅杖很懵懂的看着卢仚。
卢仚苦笑,悻悻然吐出了碎牙和一口老血,又凑在小兽的伤口上,犹如吃奶的婴孩一样用力的吮吸起来。
雨,逐渐大了。
从‘淅淅沥沥’的小雨,逐渐变成了瓢泼大雨。
卢仚躺在雨里,冻得浑身直哆嗦。天龙禅杖叼着他的衣领,有点狼狈的拖拽着他,一点点的向着远处一片小树林挪了过去。卢仚沉重的身躯,在泥地里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拖拽痕迹,然后很快就被大雨彻底抹平。
远处传来了车轴摩擦的‘嘎吱’声,其中混着零星的马蹄声。
一支小小的队伍在雨幕中艰难的跋涉着,隐隐有咒骂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