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难得失态的将自己的目瞪口呆表现得十分明显,甚至疑心自己刚才是产生的幻听。
他没忍住盯着文昭明重复的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文昭明看起来非常淡定,眉目不动,神情冷静,同样重复了刚才自己说过的话:“微臣恳请陛下替微臣和游家五娘赐婚。”
官家:“……”
官家:“………”
官家:“…………”
怎么说呢,就很突然。
以及游家五娘子,他还挺有印象的,游家是个好的,这个小姑娘也是个好的,生的确实是美,这世上少有男人看了会不心动的。
要不是他年纪大了,游家老大又于他有恩,他也是忍不住要心动的。
但这种正常人都会有的冲动,放在文昭明身上就显得太奇怪了。
更何况以前这小伙子年轻的时候,他也曾经试探过,奈何对方从始至终表现出来的就是一副#断情绝爱这辈子注定孤独终老#的那种设定。
以至于时至今日官家都死了心不给文昭明做媒了。
却没有想到他这会儿都快而立之年了,突然跑过来说要娶个小姑娘。
甚至连多等几天都不肯,赶着这个时候跑来宫里就求着他赐婚?
这听着就很不可思议啊。
即便官家自诩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惯常泰山崩于顶也能面不改色的大佬级人物,这会儿没忍住差点儿将自己的胡子都给揪断了。
说起来官家和文昭明的关系其实也是挺复杂的。
大体上官家可以说是打小儿一点一点看着这小伙子从一个尚且稚嫩的少年成长为如今这样一副完全可以独当一面的存在。
因为各种因缘际会,再加上官家也知道文昭明骨子里其实对权势的欲望其实很低,如今这般兢兢业业在朝堂上立势最主要是因为这是他的愿望。
是的,因为官家希望朝堂里能有这么一个存在,所以文昭明即便不喜这种环境,仍旧在朝堂上挣扎了这么些年……
官家注视着堂下那个不卑不亢的青年,一时间竟然都有些恍惚,他似乎看见当年那个少年站在自己的面前,目光一点一点从茫然转变为坚定,然后在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仰着头一字一句的说
“从今天起,我会是您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剑,剑尖所指之处,定为您清除一切荆棘。”
少年那会儿尚未及冠,面容仍旧是稚嫩的,可目光却沉静又笃定,即便是初才遭逢大变,但落在官家眼中,只觉得他一双眼睛和那似乎永远不会弯曲的脊梁骨委实灼目到令人心颤。
原本只是因为此前少年的才名让他舍不得这样一个人才,但那一刻,他鬼使神差的,就不忍心再拒绝少年那样笃定的誓言。
即便他最初只是觉得少年那样的才华不该就此埋没,打算让他在翰林院安安稳稳的度过一生便罢。
然而最终他还是默认了少年的说法。
然后渐渐的注视着用雷霆手段树立了自己的威严——官家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反而感觉很是欣慰。
他就觉得,少年是真正有能力的人,让他在江家那个五毒俱全的地方里待着才是真正的明珠蒙尘。
大抵是那个下午少年的目光过于真挚,又过于绝望,官家竟然有时候会心生怜惜,对少年便多了三分亲切,倒是惹得朝中冒出来好些传言,疑心少年莫不是他遗留在民间的血脉。
对于这种传言官家也是:“……”
不过自从少年干脆利落将朝堂肃清了一遍之后,相关传言就少了很多——最起码表面上是没有人光明正大的议论了。
在文昭明崛起的过程中,也不是没有人在官家面前说这人手段狠厉狼子野心如何如何,但官家向来对此不可置否。
因为这孩子真的只是打心眼里在为了自己这个帝王的心愿而将自己变成了一把毫无感情的利剑。
就因为他这个帝王于文昭明有恩——或许都不能算的上是恩,毕竟下旨治罪于江家的人原本也是他。
但少年当初怀着近乎同归于尽的绝望与纯粹站在自己的面前,直到听到官家无意间提到的一句话眼神才渐渐有了光芒。
官家突然就不忍心拒绝了。
他总疑心那个时候自己若是拒绝了,眼前这个少年就要失去活下去的意义了。
所以官家点了头,他说他需要一把剑,可以勇往直前永不回头的劈开如今这近乎根深蒂固的制度。
少年睁着一双墨玉似得眼睛在他面前立下了誓言。
于是他就真的将自己活成了一把剑。
……
官家轻轻的用手指摩挲着扶手上的花纹,好半晌,才叹息了一声:“一晃眼,就这么多年过去了啊。”
这些年来,文昭明委实做的很好。
好到官家有时看着都觉得心酸了。
他那会儿就知道这孩子骨子里就有种死心眼的诚挚,出生在那样一团糟污的家族里也能长成这般出色的模样。
官家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人上了年纪,便喜欢回忆往事,他这会儿想起文昭明这些年仿佛真的刀枪不入的模样,再低头看着青年站在那里目光坚定的注视着自己,心中蓦然就生出一股子欣慰。
他感觉自己其实都有些把文昭明当成自己的孩子的来看待了。
近来天气越发冷,半个月前受凉得了伤寒,断断续续的半个月都没好利索,官家就意识到自己真的是老了。
身体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经得起人挥霍了。
官家在病中最放心不下的就两个人。
一个是尚且年幼的太子。另一个就是他一手养大的文昭明。
这孩子诚挚又纯粹,但凡答应了,便九死而无悔。
官家想着,自己若是真的去了,太子定然是要托付给文昭明的,他相信自己临死前的托付,文昭明就算不愿意,也会一直认真的完成。
太子会被他教的很好,这个国家托付在他手中官家会觉得放心。
那个时候一切都将会是最好的结果,只有文昭明不是。
因为青年本来就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
官家垂下眼睛,轻轻笑了一声,悠悠说道:“这些年你从未主动求过我任何事。”
文昭明清凌凌的目光毫无波动,并很配合官家的表述也换了称呼:“因为我此前从未有过想要的东西。”
官家注视着他脸上的神情,问他:“所以她就是你想要的吗?”
文昭明愣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
#想不想#这样的问题于文昭明而言似乎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了,以至于在被官家点醒的那一瞬间他一直竟然充满了茫然。
——这就是#想要#的感觉吗?
文昭明其实并不是很清楚。
他这个时候更多只是觉得,那个小姑娘看起来似乎很想和自己的成亲的样子,而自己在对上小姑娘软软又亮晶晶的眼睛的时候,好像完全说不出来拒绝的话。
所以在辗转反侧了一整夜之后,他早上等天一亮就直接进了宫。
文昭明:“……”
他嘴巴张了张,本来是想说是因为小姑娘主动提出的成亲,但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的时候,他却迟疑了一下。
在此之前他对官家向来是有话直说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迟疑了。
文昭明目光越发的茫然。
而官家在注意到他这样的茫然的时候,心里一时间就更加欣慰了。
茫然才对啊!
他是亲眼看着这孩子长大的,知道他对自己的克制,要是他这会儿突然跳出来跟自己讲他对一小姑娘情根深种了,官家才会觉得哪里不对呢。
文昭明这会儿目光里流露出来的茫然,反而让官家确定了他是真的心动了。
官家有些高兴。
他想了想,问:“能说说为什么是这个小姑娘吗?”
官家对文昭明的性子也摸得很清了,知道只要自己问了,他绝对不会隐瞒,但官家擅长把握分寸。
有些事情并不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透明才好。
他留下文昭明是不舍得他一身才华,并不是想要将他培养成什么没有自我见不得人的存在。
所以他惯常很注意这其中的分寸,即便是这会儿问出这样的问题,也是纯粹站在一个普通的(?)的长辈的角度来问的。
文昭明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毛,似乎是在努力思索着自己应该怎么描述才更合适。
许久,他终于开了口。
……
第二天花会上更热闹,然而游慕橦昨天逛了一天,晚上回去的时候起了风,第二早起来腿有些酸不说,隐隐还有些不大舒服。
游慕橦:“……”
游慕橦对她这个弱鸡体质是真的服气。
讲道理以前弱归弱,也没见弱到这种程度啊?也就今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运道不大行,三天两头的不舒服。
不过自从上次去了一趟金山寺之后倒是好了许多,怎么现在又……
游慕橦也是真的被今年这倒霉程度给吓怕了,只是稍微有点儿不舒服,就有些疑神疑鬼,一大早起来衣服都来得及换,就从枕头底下将上次在金山寺里求来的玉摸出来看。
玉是块儿白色的玉,看着色泽温润,入手手感也不错,以游慕橦这辈子见惯了好东西的眼光来看是块儿好玉。
她让立春打了络子,平时是将它当成禁步带着的。
说来也奇怪,自从带上这块儿玉,游慕橦就感觉自己平安了许多,仔细想想,这三个多月和前半年比起来那叫一个无病无灾。
以至于游慕橦情不自禁的抛弃了科学侧的技能树,都有兴趣给游张氏抄佛经了。
咳。
扯得远了。
总之因为亲身经历不得不服,游慕橦寻思着这块玉可能真的有什么神奇之处,所以今天一不舒服,就立刻将玉拿出来放在眼前仔细观察了。
她瞅了那么一会儿,立春在旁边摸了摸盆里的水,感觉都凉了,没忍住就上前催了一声。
游慕橦回了神,有些迟疑的,招呼一声让立春过来看:“你瞧瞧,这里是不是突然多出来一个黑点儿?”
立春也是知道这玉来历的,立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过去捧着玉对着窗户瞅了瞅,果真在最中心的地方恍惚看见了一个黑点点。
游慕橦有些不确定的问立春:“你那会儿打络子的时候这里有黑点儿吗?”
立春:“……”
立春心里慌得一批。
这玉请回来之后是立春亲手打的络子,打的时候拿在手里有一段时间,自然知道这玉通体白润,是块好玉,她还和其他几个稀奇过这玉颜色是真的纯粹。
黑点什么的,那是真的没有。
但这会儿立春也是真的不敢说。
她有些慌乱,连忙回头看游慕橦,见游慕橦眼睛里似乎有些红血丝,一时间手里的玉都差点儿没拿稳,快步走过去一脸焦急的问她:“娘子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这一个“又”字可真是道不尽的心酸了。
游慕橦怔了一下,见着立春这反应,也知道自己是真的没有记错,这玉以前确实没什么黑点的。
她忍不住就:“……”
等等,说是不往科学侧走了但这也不至于一下子跨度这么大就直接跳到了神秘侧吧?
她愣了一下,眼看立春急得都要自己上手了,才反应过来,下意识躲了一下,摇摇头道:“就稍微有些不适,并不严重。”
立春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游慕橦有些不知所措。
她抿了抿唇,让立春将玉拿过来,想了想,让她交代厨房今日里做一份冰糖雪梨,她润润喉。
末了没忍住叮嘱立春别告诉别人玉出了问题这事。
立春红着眼眶,对于这句叮嘱没能立刻应承。
游慕橦就知道她果然是打算告诉游张氏的。
她下意识扶了扶额头,想起来之前金山寺游张氏是如何跪了整整七天才得到这么一块玉的,心中不禁就漫出一片酸涩。
她掀了掀眼皮子,盯着立春慢吞吞说道:“你是我的侍女,若是连我的话也不听,那也没有待在我秋水苑的必要了。”
立春脸色霎时间就白了一下,到底咬着嘴唇含着哭腔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