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内,自贾母等长辈各自去午睡之后,姐妹们也放开了手脚,相约各处玩去。
皆是十多岁的少女,本来就不喜欢午睡。
一时有空,众人都至藕香榭来。
藕香榭是惜春所住廖凤轩内的一处水榭,依沁芳溪而建。这里是惜春最喜欢的休闲场所,小姑娘在这里筹办了一个简单的画室。
惜春喜欢画画,这是贾府大多数人都知道的,连贾母也知道。正巧今日贾母领着刘姥姥逛园子的时候,刘姥姥说大观园美的和他们过年时买来贴的年画一般,还笑说要是能够将眼底看见的东西画下来,拿回去给乡里乡亲炫耀一番就更好了。
本是戏言,谁知贾母为了表示自家孙女们四艺皆通,便大口一挥,让惜春画一幅大观园的山水图,还定了些要求。
这可为难坏了惜春。当着“客人”的面也不好意思拒绝,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这不,一众姐姐和嫂子们,就是知道她的为难,现场来给她支招来了。
有教她如何画人物,有教她如何弄山水,有教她如何布局合理的……
最终众人推崇宝钗于此道最擅长,甘让宝钗细教惜春如何筹办这一件大事。因宝钗说到,当初建造大观园时,工匠们手中必是有一张草图,若是惜春能够拿到,对整幅画卷的合理布局肯定是有好处的。
就在众人想让贾宝玉帮忙去讨要的时候,才发现贾宝玉不知几时都不在这儿了。
“宝二爷都没有跟着姑娘们进来,看他的样子好像是有什么事,往外头去了。”
众人听了,心中若有所思。想着贾宝玉以前最是喜欢凑这等热闹的,今日却不来,多半还是有黛玉的原因在内。黛玉还是不怎么理会贾宝玉,虽然,经过上回贾宝玉的激将之后,黛玉也不避着他了。
心里如何想,众人也不敢说,因为知道一说,大概黛玉也要走了。
于是探春笑道:“真是好奇怪,宝二哥哥没进来我们都没发现。对了,昨晚琏二哥哥不是说要来陪我们,不是,陪林姐姐逛园子的吗,这都未时正了,怎么还不来呀他。”
探春这话一说,不论昨晚听没听到黛玉邀请贾琏今儿逛园子的人,都露出了笑容。
黛玉瞅了这些人一眼,什么也不说,走到旁边赏花去了。
见黛玉罕见的没有因为探春的打趣而羞恼,众人暗暗称奇,倒也没敢穷追勐舍,转头说贾琏。
“唉,原本我看今日秋光最好,想去划船的。只是又不好意思麻烦琏二嫂嫂,要是琏二哥哥在就好了,有他带着我们,又方便,玩着也开心。”
探春的话,让众姐妹颇有共鸣,也都明白探春的意思。都说长兄为父,以贾琏的德行完全担当的起,但是贾琏给他们的感觉却十分亲切,最重要的是,对她们这些姐妹们异乎寻常的宽容和包含。
可以说,有贾琏在的情况,大家都可能说笑自在,不必拘束。这一点,便是在贾母跟前,也是远远不可能达到的。
倒是李纨听了探春的话,骂了她一句没良心,问她难道她当真想划船,其不能给她们安排,还是说那些乌篷船只有凤姐儿才使唤的动,自己这个大嫂子就没资格使唤不成?
这令自知说错话的探春连忙上前撒娇讨好。笑闹间,李纨身边的婆子在亭榭外笑道:“姑娘们想找琏二爷,琏二爷却是已经进园子了。方才我们过来的时候,正好碰见琏二爷,他问了老太太一句,得知老太太午睡还没起,就走了,奴才们看他去的方向,大致是往拢翠山上去了。
姑娘们若是要找他,只消派一个人去栊翠庵问问便好了。”
“好啊,我就知道。琏二哥哥再不会食言的,更别说对林姐姐了,他定是上山去,与妙玉煮茶论道了。”
“不如我们也去吧。”
贾府中人皆知,贾琏曾奉栊翠庵的妙玉为道师,加上大家都知道妙玉是个雅人,其对茶道的精通和讲究,是贾府中人所不能及的,因此方有探春“煮茶论道”之说。
正好大家也觉得困在此地无益,都想去寻贾琏。还是迎春道:“妙玉为人最不喜欢吵闹,我们之前才去闹过她,现在又蜂拥而去,难免为她不喜。依我说,派个人去瞧瞧就是了。”
“我去吧。”
“我去!”
迎春的话刚一说完,最好动的探春和史湘云,同时自荐。
宝钗便笑道:“瞧你们两个着急的,那你们一起去便是。”
探春和湘云两个相视一笑,果然辞别众人出来。
再说贾宝玉,他还年少,那日能够说出那般话,让黛玉不再避着他,便已是他勇气和情商的极限。眼下这种情况,他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恢复到当初大家兄弟姐妹一起,无所顾忌,说说笑笑的神仙快乐日子。
晌午陪着贾母和刘姥姥等人游园的欢闹与内心的失落形成巨大的落差,他才暗然脱离姐妹们的视线,往大观园外走。
到二门上,问了一番自己的小厮茗烟可回来。他给了茗烟一个任务,让他去刘姥姥所在的乡下,去找那雪下抽柴的仙女……
得知茗烟还没有回来,又百无聊赖的往园中走。
在分叉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往廖凤轩走,而是选择往的方向来。至少,自己院里的那些丫鬟们不会给他脸色看,预备回去散散不太愉悦的心情。
谁知回到静幽幽的,贾宝玉方摇头一叹,知道丫鬟们大概也都随主子们的大流,各处玩去了。
慢悠悠的进屋,很快贾宝玉愣住。隔着橱窗,他都能听见自己的寝居内,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随着他的靠近,越发如雷震动一般。
他有些呆呆的推开玻璃折扇门进去,只闻得酒屁臭味,满屋一瞧,自己那装扮华美、干净的床榻内,此时扎手舞脚仰卧着一个老妇,从其衣裳形体来瞧,大约是那个乡下人刘姥姥。
贾宝玉都惊呆了,呆呆的站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他一张胖乎乎的白净脸上,陡然青红交加起来。嫌恶的看了一眼那满身“脏臭”的刘姥姥,他一个健步往门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叫道:“来人,人呢!都死哪去了,快来人!
贾宝玉暴跳如雷的声音,将整个中偷懒的人都惊了出来,也包括从外经过的探春和湘云。
她二人狐疑着走进来,就看见彻底暴躁起来。一向温柔雅静的宝二哥哥,此时站在正屋廊檐上,一副跳脚之色不说,还不断的催促、喝骂着院里的丫鬟和婆子。
一个老婆子被两个仆妇拘了出来,也不用人吩咐,其对着贾宝玉便是一顿磕头讨饶。贾宝玉也不理她,只是骂着婆子们,还说什么让人把屋里的东西都搬出来烧了的话。
“二哥哥,这是怎么了?”
看见探春和湘云过来,贾宝玉的怒气似乎被迫收敛了一些,却还是怒恶难消,因此看了一眼刘姥姥,没说话。
探春罕见贾宝玉这般动怒,见状忙问婆子。
婆子恨声道:“这个疯婆子,吃醉了酒也不知道找个棺材板躺去,竟,竟跑到我们二爷的屋里来了……”
说着,婆子还瞪了刘姥姥一眼。而自知闯了大祸的刘姥姥,只能慌忙解释说“吃醉了”“不知是小爷的屋子”等语。
探春和湘云也才明白过来,瞅了一眼满身酒气的刘姥姥,二人对视一眼之后,探春上前从地上搀起刘姥姥。
史湘云则道:“宝哥哥何必为这个生气,晌午老太太和凤姐姐她们使坏,不知道灌了她多少酒,这个你也是知道的。她肯定是吃醉了,见着个地方就睡了,并不知道这是你的屋子。”
探春也劝道:“正是,所谓不知者无罪,她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二哥哥犯不着与她生气。”
探春说话间,见刘姥姥十分畏惧,便安抚道:“姥姥别担心,没什么事的。只是你吃了酒,怎么不叫人跟着,自己到这边来了?”
刘姥姥惭恨道:“姑娘不用为我说好话了,都怪我湖涂,吃多了黄汤瞎逛,不小心冲撞了哥儿,我该死……”
见刘姥姥又要给贾宝玉跪下,探春只能一边搀住,一边圆场道:“这都是丫鬟婆子们的过错,老太太之前分明交代过,说她老了又吃了酒,叫定要好好服侍。准是她们偷懒,没有看着姥姥才至于如此。
二哥哥不说看在她年老湖涂的份上,看在太太和凤姐姐的份上,也该宽恕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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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八竿子才能打着的亲戚,到底是奔着一个“王”字才来的,也算是客人,对客人自然要包容一些,岂有发怒让客人难以自处的。
贾宝玉虽然也明白刘姥姥大概是无心之失,但是只要一想到自己每日睡卧的床榻,被这样一个脏婆子睡过,他就浑身难受,痛苦欲死。
他平生最喜欢清白女儿,说女儿家没嫁人之前,是水做的骨肉,是颗无价珠宝。一旦跟了男人之后,不知如何就变出许多毛病出来,虽然还是珠子,却已然失了光彩,是颗死珠。
更老了,那就别提了,竟是颗死鱼眼珠子!
由此可见,贾宝玉对老婆子的恶意之大。
而这刘姥姥,不但是个年老的婆子,而且还是个乡下人,一身脏臭!尽管刘姥姥昨日进城之前还特意沐浴,换了干净衣裳的,但是在贾宝玉眼里,她就是脏臭不堪的。
一想起方才自己进屋之后,听见的如雷鼾声,还有那弥漫在屋里的臭味,贾宝玉就恶念难消。
到底不至于辱骂一个外来的老妇,只是对还在磨蹭的丫鬟婆子们骂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东西都拿出去扔了!不,都烧掉,烧成灰尽!”
刘姥姥闻言,尴尬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史湘云心直口快,此时也觉得贾宝玉过分了,便道:“二哥哥何必这般!等闲你们议论妙玉的时候,都说她不近人情,依我看,你比她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要是嫌弃别人给你弄脏了,回头让丫鬟们抱出去洗干净便是,或者不用了赏给下人也就是。
你若是这样,往后我们也不敢与你亲近了,不然要是也给你弄脏了,还不被你骂死。
你看人家三姐姐,之前我们去三姐姐屋里的时候,板儿调皮,还到三姐姐榻上滚了一圈,三姐姐不是什么都没说,还送了礼物给板儿呢!”
史湘云越说,越觉得贾宝玉过分了,比起探春的豁达宽容,简直云泥之别。
刘姥姥这才知道上午去过的那素雅整洁的房间是眼前这个金玉一般小姐的,赶忙给探春拜下请罪。
探春笑道:“没事的姥姥,板儿是小孩子,不碍事的。”
贾宝玉虽然待姐妹们亲厚,轻易不红脸,到底也是小孩子心性。被史湘云如此当面贬损,脸上挂不住,一个冷哼:“不与我亲近便罢,姑娘别处玩去吧,我不奉陪了。”
说着,踏步进屋,亲自将那床帐等物扯下来扔在地上,并吩咐屋里惴惴不安的几个丫鬟,将所有摆件都搬出去丢掉……
廊上,听到里面动静的探春等人无奈一笑,知道贾宝玉执拗的性子上来了。
正好这个时候袭人赶了回来,便赶忙将事情与她道明。
袭人也皱紧眉头,看了刘姥姥一眼,随即对探春二人道:“姑娘们放心,我去劝他。姑娘们带着刘姥姥去吧,你们在这里,他倒是不容易拉下来脸来。”
袭人在贾府中,素有贤惠之名,听她言语中颇有成算,才放心一些。
谁都知道贾宝玉是贾母的心尖尖,要是知道贾宝玉受了这般委屈,贾母生气之下,刘姥姥难以自处事小,那些服侍的丫鬟婆子,只怕要吃大挂落了。
于是探春吩咐廊上的几个丫鬟婆子,“这件事,你们不许与旁人讲,让老太太知道,有你们的好处。”
婆子们也知道其中利害,忙应下,心中还很感激探春等人,今日若非她们到此,贾母肯定是要知道这件事的。届时,她们这些看守房屋的人,定要要脱一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