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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北平,周曦沐不是没有想过,但相对于天津的遍地焦土,北平虽人人自危,但日常生活暂且能一天天地过下去。在这种肃杀的气氛之下,周曦沐和曾涧峡常常在一起商议对策。

七七事变时,学校正值暑假,清华大学一、二、三年级的学生在西苑接受集中军事训练,土木系大部分学生正在山东济宁实习,四年级已毕业学生为谋业及准备考研等留校的约有200余人。事变爆发后,部分学生回到老家,但仍有大量学生滞留在北平观望。教职员除少数南下参加庐山谈话会与短期旅行者外,大部分仍留在校内。最初几天,只有少数日本兵进入校园,学校尚平静,校事也能维持。

7月29日北平失陷之后的当天下午,日军就进入清华园滋扰,以参观为名,窃取了大批珍贵图书和仪器设备,用卡车装运出校园。后来又有人传言说,日军将逮捕抗日救亡学生,人心惶惶。至此清华学生大批离校,老师也携家带口纷纷离开清华园,学校遣散校工,整个清华园顿时变得空空荡荡,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劫难。此时部分清华教职员工决定成立“清华大学保管委员会”,承担了巡校护校的任务。保管委员会主席是毕正宣,委员有:傅任敢、汪健君、施廷镛、陈传绪。保管员有毕树棠、阎裕昌、温德、曾涧峡、周曦沐等40人。

这一年是北大和清华联合招生,试卷在北大刚刚印好,新一届的招生工作尚未展开,国家就遭遇这种变故。周曦沐不知道之后的教学工作到底能不能顺利开展,当他在报上看到南开大学遭遇轰炸的惨状,更加为清华的未来担忧,一想到刚刚新婚的妻子莳芳,周曦沐更觉得北平不宜久留。但就让他们这么离开,总觉得舍不得清华,加之学校并未发布下一步举措的通知和公告,周曦沐就想再等等看。而曾涧峡因为阮媛的身体原因,暂时也不方便离开,两人商量以后,决定一起担任护校委员会的保管员,留在北平一天,就为保护清华大学尽一份力量。

入夜,作为保管员的周曦沐和曾涧峡在清华园内巡逻,他们从未觉得眼前的清华园如此得寂静,寂静得让人害怕。沉重的心情和无措的思绪让周曦沐和曾涧峡没有了往日高谈阔论的兴致,两人的脚步声应和着秋蝉的鸣叫,更给人平添一份愁思。

不知不觉之间,两人一同走到了“水木清华”荷花池畔,是清华园内最引人入胜的一处美景,荷花池南侧之畔垂杨掩映着“水木清华“正廊,正中挂一匾额,上书“水木清华“四字,庄严俊秀,有记载说是康熙皇帝的御笔,借着月色,字迹尚能辨认,只黯淡了许多。环湖错落着嶙峋的山石,柔弱的垂柳将枝条垂入湖中,颇有些顾影自怜的意味。时值盛夏,荷花开满了池塘,柔和的月光映照下,一朵朵荷花好似睡着了一般,眼前的一切看来如此平静安详,盛放的荷花们完全不知道清华园外的世界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荷塘西侧有一瀑布,一年四季流水不断,远远可闻水淙淙流水声,衬托得这夜更加安静。

周曦沐在池畔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口中诵出晋人谢混的诗,也正是“水木清华”的由来:

“惠风荡繁囿,白云屯曾阿,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

曾涧峡不用回头,就随口诵出他背后回廊正中朱柱上悬挂的清道光进士,咸、同、光三代礼部侍郎殷兆镛撰书的名联:

“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窗中云影任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只是这‘仙居’一旦落入日本人手里,恐怕就变成了‘魑魅魍魉之地’了。“

周曦沐无言,只是拾起脚边一颗石子,丢进荷花池,石子敲击湖面,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心中虽然彷徨无措,但对校园的巡视,却日日都没有松懈。

一日深夜,周曦沐拿着从英国带回的手杖,在空寂的校园里来回查看着。突然他发现不远处理学院的教学楼里透出微微的亮光,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发现两个黑影在物理实验室里翻找着什么。

“你们在干什么?”

借着月光,周曦沐看到那两个人的身体被吓得一抖,他们慢慢转过身来。

周曦沐看到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圆柱形的东西,两人早已恢复镇定,不慌不乱。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这是清华的校产,你们不能拿!”

那两人对视一眼,露出微笑,其中戴眼镜的一人身材中等、西装革履,看起来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他开口说道:

“现在还有人在保护清华,真是太好了。我是清华物理系教授赵忠尧,我手里的是装镭的铅筒,里面装着50克放射性元素镭。这位是梁思成先生,这次是我拜托他帮忙把这50克镭运出去。你是哪位?”

“我是清华大学保管委员会的成员,中文系周曦沐。”

赵忠尧和梁思成跟周曦沐握了握手,随后梁思成快步走到门口:

“这50克镭是忠尧千辛万苦从剑桥大学带回来的,十分珍贵,绝对不能落入日本人的手中。事态紧急,我们得赶快走了。”

“好,我护送你们出去。”

铅筒并不好存放,赵忠尧担心挤压和磕碰,在清华园里偶然寻了一个咸菜坛子抱在怀里。

清华园的门口有日军盘查,梁思成开来的雪佛兰轿车太过扎眼,只能把它停在校门口旁边的小巷里,夜深了,三人走出校园的时候有惊无险,并未碰到日本兵,正当他们马上就要拐进小巷的手,跟两个日本兵偶遇了。

夜晚巡逻的他们早就已经百无聊赖,他们身材不高,也颇干瘦,但他们手里拿着的三八式步枪足以要了他们三个人的性命。梁思成和赵忠尧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日本兵看到他们三人和赵忠尧手中的泡菜坛子,好奇地朝他们走过去。

梁思成和赵忠尧一时间有些迟疑。

“继续走,别停,交给我。”周曦沐双手搂住一个往前走,脚步摇摇晃晃,做出喝醉的样子,一边走一边用日语大声唱起歌来。

“追过小野兔的那座青山,钓过小鲫鱼的那条大江,常常在梦里面,回到故乡,难忘啊,难忘啊,我的故乡。父亲和母亲啊是否安康,朋友们是否也别来无恙。想念啊想念啊,我的故乡……”

这首名叫《故乡》的歌是以前在剑桥留学时,木村健人十分爱唱的一首歌,周曦沐听多了也就会唱了。他在此时唱起来,只想让那两个日本兵以为他们也是日本人,不要为难他们。没想到日本兵听到这首思乡的歌曲,竟跟着哼唱了起来,

日本兵以为是碰到同乡,自然就没有为难的必要,就在他们马上就要上车的时候,因巷口的灯光暗,手里拿着坛子的赵忠尧没能看清脚下的路,被绊了一跤,险些摔倒,梁思成脱口而出:

“小心!”

这一声立刻被那两个日本人听到了,他们意识到刚才看到的三个人并不是他们的同胞,而是中国人,马上激动地大喊:

“支那人!快抓住他们!”

“你们快上车,快走!这边交给我!”

“周曦沐,谢谢你,后会有期!”赵忠尧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事不宜迟,把镭运走才是正经事,周曦沐还没来得及回应,他们已经跑远。

日本兵向这边飞快地跑过来,梁思成和赵忠尧也快步向汽车跑去,两人开门上车。

周曦沐早早地埋伏在墙角,听到了那辆雪佛兰的引擎声,周曦沐无暇估计其他,全神贯注地应对越来越近的实强核弹的日本兵。

一个日本兵一露头就被他一手杖击昏,周曦沐一把夺过他的步枪,慌乱之中另一个日本兵对着周曦沐扣动了扳机。

“砰!”这枪声如此之响,感觉真个北平城都能听到,周曦沐的耳朵嗡嗡作响,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快凝固了,但他的身体没有感受到随之而来的疼痛,显然这一枪没有打中。跟上次和陈确铮的境遇不同,这次两个日本兵的步枪上是安装了刺刀,在这你死我活的关头,周曦沐没有给日本兵第二次的机会,在他给子弹上膛的时候直接用刺刀刺进他的胸膛,那个日本兵临死之前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正在周曦沐准备走的时候,另一个日本兵从昏迷中醒来,看到同伴被杀,气愤地用日语大喊大叫起来。

“八嘎呀路,我要杀了你!”

周曦沐别无选择,端起步枪上膛,一击毙命。

“你们这些侵略别人国家的败类才真该杀!”

这两枪注定会将附近的日本兵引过来,周曦沐一路上专拣小巷走,等回到家里,他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全部都湿透了。

周曦沐在曾涧峡家院中的井中打了满满一桶井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

他放下木桶,整个人都微微颤抖着,他没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之前他虽然为了救陈确铮跟日本士兵遭遇过,他也曾用枪指着日本人,但他从来没有开过枪,此刻的他却为了活命刚刚杀了两个日本人。

这是一个什么时代?何以将他这样一个读书人逼到这种地步?

周曦沐心里明白,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因为他一点微薄之力,赵忠尧得以将那宝贵的五十克镭运出学校,免于落入日本人的手里,他觉得与有荣焉,万分庆幸。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停止去回想两条鲜活的年轻生命终结在他手上的震撼。周曦沐本想用温和的方式实现他的目的,他甚至不惜忍住厌恶说日语、唱日文歌,用乔装成日本人的方式去应对危险,但还是不行,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周曦沐心中的坚持一样一样地被打破了,那些碎片如此锋利,扎进了他的心。那两个日本兵年纪都在二十岁左右,跟他教的学生差不多大,周曦沐心中对战争的厌恶,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强烈。强烈的心理冲击带来巨大的生理不适,周曦沐跪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

冷静下来之后,周曦沐默默清洗干净地上和身上的污秽,他在院中坐了很久,抬头看向夜空,满天的繁星如此绚烂,预示着明天是一个大晴天。无论人间世事如何变幻,星星还是一样的闪亮。周曦沐站起身来,走进房间,躺在了白莳芳的身边,他看着她的睡颜,如此温柔,如此静谧,这带给他无限的安慰。可他有觉得在这样一个晚上,他无法面对这张温柔静谧的脸,于是他背过身去,想要独自消化这段记忆。

就在他转过身去的瞬间,背后被紧紧地抱住了。

周曦沐一惊,以为她要说些什么,他担心她问的问题自己答不上来。

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这样抱着他。

周曦沐没有转过身来,他的后背感受着她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

他猜他刚才上床把她吵醒了,又觉得她其实一直都醒着。